灯笼的光晕在青石板上投下摇曳的波纹，沈姑娘提着灯的手微微一顿。她眼角的泪痣在昏黄光线下像一滴凝固的琥珀，顾长安能看清她睫毛投在脸颊上的细小阴影。
"行商？"她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忽视的警惕，"这兵荒马乱的时节，倒少见独行的客商。"
顾长安下意识按住肋下伤口，血腥气在喉间翻涌。他注意到沈姑娘的目光在他染血的袖口停留片刻，又迅速移开。绣坊内传来丝线摩擦的沙沙声，几个绣娘正借着最后的天光赶工。
"嬷嬷，取些金疮药来。"沈姑娘突然侧身让开半步，"这位郎君若不嫌弃，可到前厅稍坐。"
顾长安怔在原地。长安城破那日，他亲眼见过叛军如何用"施药"为饵诱捕伤兵。檐角铜铃被夜风吹响，他余光瞥见巷口闪过一道黑影——是方才在码头见过的校尉亲兵。
"叨扰了。"他咬牙跨过门槛，右手始终没离开腰间断刃。绣坊前厅陈设简朴，唯独北墙挂着幅未完成的《霓裳羽衣舞》绣样，针脚细密得令人心惊。
沈姑娘将灯笼挂在窗边，烛芯突然爆了个灯花。"郎君这伤…"她递来茶盏时袖口掠过案几，顾长安闻见淡淡的沉水香——这是宫中才有的熏香。
"货船遇了水匪。"他接过茶盏，故意让粗粝的指腹擦过她指尖。沈姑娘倏地缩手，玉簪上的珍珠坠子晃出一弧冷光。这反应不对，若是寻常绣坊女子，早该唤家丁赶人了。
老嬷嬷捧着药匣进来时，顾长安突然听见后院传来重物落地声。沈姑娘面色不变，指尖却将帕子绞出了褶皱："许是野猫碰倒了绣架。"
窗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顾长安猛地起身，茶盏翻倒浸湿了《霓裳羽衣舞》的绣样。沈姑娘突然按住他手腕："别动。"她的指甲几乎掐进他皮肉，"西厢房有暗门。"
铜门环被拍响的瞬间，老嬷嬷已经掀开地砖。顾长安被推入密道时，最后看见的是沈姑娘从容整理鬓发的侧影。黑暗中有潮湿的霉味，他摸到墙壁上深深的刻痕——是前朝工部的标记。
"顾将军？"极轻的女声从头顶传来。顾长安浑身紧绷，密道顶部的缝隙透进一线光，沈姑娘的声音像飘落的雪片："玉簪上的缠枝纹，是开元二十三年御赐之物。"
这句话如利箭穿心。顾长安想起东宫档案里记载的旧事：开元二十三年冬，睿宗幼女永宁公主因卷入谋逆案，全府七十三口被秘密处决。但传闻公主的贴身侍女抱着小郡主逃出了长安…
"你不是绣娘。"他对着缝隙低语，密道突然剧烈震动。叛军的靴底踏过头顶的木板，有人粗声喝问："可见过这个逃犯？"
沈姑娘的笑声清凌凌响起："军爷说笑了，奴家这绣坊连只野猫都藏不住。"顾长安听见画卷展开的声响，接着是校尉狐疑的嘟囔："怪了，明明看见血迹到这儿…"
脚步声渐渐远去时，顾长安才发现密道尽头堆着几个樟木箱。最上面那个箱盖虚掩着，露出半截明黄色布料——是只有皇室才能用的缂丝。
"出来吧。"沈姑娘移开伪装的砖墙，月光描摹出她单薄的轮廓。她手里捧着个漆盒，盒盖上的凤纹缺了半边翅膀："顾将军可认得这个？"
顾长安的伤口又开始渗血。漆盒里静静躺着半块鱼符，与他怀中那半块能严丝合缝地对上——这是调动神策军的凭证，本该在太子手中。
"你到底是谁？"他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沈姑娘突然解开衣领，露出锁骨处淡红的烙印——一朵被利箭贯穿的牡丹。顾长安如遭雷击，这是金吾卫处决重犯时用的标记。
院墙外突然传来犬吠声。沈姑娘迅速合拢衣领，从袖中抽出一卷绢布："明日卯时，药商队会在镇口老槐树下集结。"她顿了顿，眼角泪痣在月光下像滴将落未落的血，"带着这个去找李十二娘，她认得永宁公主的笔迹。"
顾长安刚要伸手，绣坊大门突然被撞开。沈姑娘猛地将他推向后窗，漆盒跌落摔出里面的物件——是半块沾血的太子印玺。
"跳河！"她厉声喝道，自己却转身迎向冲进来的火把。顾长安翻窗时看见她被叛军按倒在地，玉簪坠地断成两截。冰凉的河水淹没头顶前，他最后听见的是沈姑娘念《霓裳羽衣曲》的古怪音调——这是金吾卫的暗号。
水下漂浮的丝帛缠住他手腕，顾长安借着月光看清上面的字迹："马嵬驿兵变另有主谋"。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三长两短，是叛军集结的信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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