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医院这方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天地里，失去了清晰的刻度。日升月落，窗外光影流转，病房内的景象却近乎凝固：心电监护仪固执地滴答作响，输液瓶内的液体无声滑落，病床上的人依旧沉睡，仿佛被时光遗忘在生与死的缝隙里。
林晚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个日夜。身体的疲惫早已超越极限，像沉重的铅块附着在每一寸骨骼和肌肉上。眼下的乌青浓得化不开，脸颊瘦削得几乎脱形，曾经灵动的眼眸如今布满血丝，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担忧和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但她依旧守着，如同守护着一簇随时可能熄灭的微弱火苗。
她坐在顾淮深病床边的椅子上，姿势因为长时间的固定而显得有些僵硬。她没有睡那张舒适的陪护沙发，仿佛离他近一寸，就能多传递给他一分力量。她的一只手，始终轻轻覆盖在他没有输液的那只手上。他的手指冰凉，指节分明，带着生命流逝后的脆弱感。她小心翼翼地感受着那微弱的脉搏，每一次轻微的跳动，都让她紧绷的神经得到一丝短暂的慰藉。
护士刚刚完成一轮细致的护理，更换了干净的纱布。空气中消毒水的气味暂时被淡淡的药膏气息覆盖。林晚看着护士轻手轻脚地离开，目光重新落回顾淮深苍白的脸上。她拿起一旁温热的湿毛巾，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稀世珍宝，避开他颈侧和额头的伤口，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他脸颊和脖颈上渗出的细密汗珠。
她的指尖带着薄茧，那是长久握笔和经历风霜的痕迹。此刻，这略显粗糙的触感，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一遍遍拂过他冰冷的皮肤。她擦得很慢，很仔细，仿佛在擦拭一件失而复得的、布满裂痕的瓷器。
“医生说……你今天体温稳定些了。” 林晚的声音很低，嘶哑干涩，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他诉说，“脑部的水肿……也在慢慢消退了。虽然……还是很慢……” 她停顿了一下，毛巾停在他紧闭的眼睑旁，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但这是好消息，对不对？淮深……你听到了吗？童童今天……把牛奶喝完了。没有吐。影子给他带了新的绘本……是讲小海龟找妈妈的……他抱着看了很久……虽然还是不说话……”
她絮絮地说着，声音很轻很轻，如同情人间的呢喃。说着医生的每一点微小的、向好的迹象；说着童童今日比昨日多吃了一小口饭，多看了几页书；说着窗外飞过的鸟，说着护士站新换的绿植开了一朵小小的白花……琐碎、平凡，甚至有些语无伦次。这是她唯一能做的——用这些日常的碎片，用她微弱的声音，试图穿透那层厚重的昏迷屏障，告诉他：这个世界还在转动，他和她、和童童的世界，还在等着他回来。
有时，说着说着，她会陷入短暂的沉默。巨大的疲惫和恐惧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她吞噬。她会低下头，将额头轻轻抵在两人交叠的手上，感受着他手背皮肤下那微弱却真实存在的脉搏跳动，汲取着那一点点支撑她坚持下去的力量。温热的泪水无声地浸湿了她的手背，也浸湿了他冰凉的手背。
“快点醒过来……求你了……” 压抑到极致的呜咽从她紧咬的唇缝中溢出，破碎不堪，“童童需要爸爸……我……我也需要你……我们不能……再失去你了……”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一个小小的身影，抱着那个几乎不离身的素描本，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门口。是童童。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只是远远地、安静地坐在角落的地毯上。今天，他站在门口，那双空洞的大眼睛，越过林晚的肩膀，直直地望向病床上沉睡的父亲。
林晚察觉到动静，猛地抬起头，慌忙用手背抹去脸上的泪痕，挤出一个尽可能温柔的笑容：“童童？怎么了？是不是饿了？还是……”
童童没有回答，也没有看林晚。他的目光依旧固执地锁定在顾淮深身上，仿佛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见”父亲。他看到了爸爸脸上缠绕的白色纱布，看到了插在鼻子和嘴里的管子，看到了爸爸露在被子外、包裹着厚厚纱布的手臂……还有，妈妈紧紧握着爸爸的那只手。
他抱着素描本的小手，无意识地收紧。小小的身体在原地踟蹰着，像是在进行一场激烈的内心挣扎。空洞的眼神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艰难地翻涌、挣扎，想要冲破那层厚厚的冰壳。
林晚屏住了呼吸，不敢出声，不敢有任何动作，生怕惊扰了这脆弱的一刻。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儿子，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终于，童童像是下定了某种巨大的决心。他迈开了脚步，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朝着病床走来。脚步很轻，几乎没有声音。他绕过了林晚坐着的椅子，走到了病床的另一侧，停在顾淮深没有受伤的右臂旁边。
他站在那里，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垂着，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小小的胸膛微微起伏着。他盯着顾淮深那只被林晚握着的、缠着纱布的手看了许久。然后，他缓缓地、极其小心翼翼地，伸出了一根小小的、冰凉的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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