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风城的码头,永远是这座凡俗城池中最喧嚣、也最杂乱的地方。
浑浊的河水拍打着岸边的木桩,发出沉闷的响声。一艘艘大小不一的货船停靠在岸边,桅杆林立,如同一片钢铁森林。搬运工人们扛着沉重的货物,在跳板上穿梭往来,他们的号子声、吆喝声、喘息声,混杂着船只的鸣笛声、商贩的讨价还价声,还有空气中弥漫的鱼腥气、汗臭味、水腥味,构成了一幅充满市井烟火气,却也透着无尽艰辛的画面。
凌云就站在这片喧嚣的码头边缘,像一个误入此地的异类。
他身上那件粗布麻衣,经过连日的风吹日晒和污垢沾染,已经变得硬邦邦的,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气味。手臂上被野狗咬伤的伤口,虽然已经结痂,但在潮湿的空气里,依旧隐隐作痛。他的脸色依旧苍白,眼神中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和麻木。
昨天,王浩的羞辱像一根毒刺,深深扎在他的心上。那块被当作施舍扔在地上的碎银子,他最终还是捡了起来——用它换了两个热乎乎的馒头,和一小瓶最便宜的伤药。
馒头下肚,暂时缓解了饥饿;伤药涂抹在伤口上,也减轻了一些疼痛。但内心的屈辱和愤怒,却如同野草般疯长。
他知道,靠乞讨不是长久之计。他需要一份稳定的活计,需要靠自己的双手(而不是乞讨)来换取食物和生存的空间。
于是,他想到了码头。在这片嘈杂喧嚣的码头,从不缺力气活计。只要四肢健全,肯卖力气,总能寻到一份搬运的差事,换来几枚铜板,勉强糊口,填饱当天的肚子。
这,是他此刻能想到的,唯一一条不需要彻底放下所谓“尊严”的生路——或者说,在他内心那点残存的骄傲衡量下,这总比沿街乞讨、摇尾乞怜要好上那么一丝。出卖力气,似乎还残存着一丝体面。
然而,当他真正置身于这充斥着汗味、鱼腥味和货物霉味的码头,亲眼目睹那些如同钢铁浇铸般的搬运工时,他长久以来构筑的心理防线瞬间崩塌了。那些汉子,肌肉虬结如岩石,皮肤被烈日和咸涩的海风染成古铜色,油亮亮地反射着刺目的光。他们背负着比自己身躯还要庞大粗壮的麻袋包,步履稳健如飞,在拥挤的货堆与摇晃的跳板间穿梭自如,沉重的货物在他们肩上仿佛轻若无物。此情此景,像一记冰冷的耳光,狠狠抽醒了他,让他意识到自己之前的想法是何等幼稚可笑。
他那点自认为尚可的“力气”,在这些常年累月、以血肉之躯与沉重货物搏斗的码头壮汉面前,简直如同儿戏,脆弱得不堪一击。
他的身体,早已被长期的饥饿掏空了根基,旧日的伤痛在筋骨深处潜伏叫嚣,更致命的是,他从未经历过真正的肉体磨砺。从前,一切倚仗灵力,心念微动,千斤巨石亦可托于掌上,何曾需要如此笨拙地、汗流浃背地榨取每一分血肉之力?经年累月的依赖,早已让这具皮囊虚弱到了极致,空余一副看似完整的架子。
“喂!那边那个新来的!发什么呆?!想找活干就麻溜滚过来!”
一声炸雷般的怒吼穿透了码头的嘈杂,直冲他而来。一个身材魁梧如铁塔、满脸横肉虬结的汉子,目光如鹰隼般锐利,锁定了瑟缩在人群边缘、格格不入的凌云。他是码头的工头之一,手握分派活计的生杀大权,粗嘎的嗓门带着不容置疑的蛮横。
这声粗暴的呼喝,让凌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僵硬紧绷。那呼来喝去的口吻,像针一样刺入他敏感的自尊深处,激荡起一股强烈而熟悉的屈辱感。放在从前,在他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翻云覆雨的存在时,谁敢用这等语气同他讲话?早就被他一掌扇得魂飞魄散了!
然而……今非昔比。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里混杂着码头特有的咸腥与尘土味,强行压下心头翻涌的不适和怒火,抿紧嘴唇,沉默地挪动脚步,朝着那个凶神恶煞的工头走去。
他的动作,不可避免地吸引了周围几个正在短暂歇息的工人。一道道带着审视、好奇甚至毫不掩饰的轻蔑目光,如同实质般黏在他身上,伴随着刻意压低却清晰可闻的议论:
“啧,瞧那小子细皮嫩肉的,一看就不是干苦力的料,跑码头来凑什么热闹?”
“就是,一阵大风刮过来,怕不是要栽进河里喂鱼吧?”
“唉,八成是实在没辙了,饿得狠了,才来这儿撞撞大运,看能不能捡口饭吃。”
那些话语,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耳膜上。他的脸颊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烫,只能将头埋得更低,装作充耳不闻,试图用卑微的姿态隔绝那些刺人的视线。
“会干活吗?”工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像打量牲口般上下扫视着凌云,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怀疑和轻蔑,“瞅你这小身板,风一吹就倒,能扛得动大包?别是来混饭的吧?”
“能……能行。”凌云的声音干涩沙哑,仿佛喉咙被砂纸磨过,带着一丝极力压抑却仍旧泄露的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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