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老先生的墨痕未干,顾嬷嬷的规训言犹在耳,云娘子便在一个细雨霏霏的午后,抱着她那把用锦囊仔细包裹的琵琶,踏进了小院。
贾姨提前一日便同我透过气,言语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谨慎:“云娘子……早年也在好人家里待过,后来际遇有些波折,入了教坊司。如今年纪略长,出来凭手艺讨生活。她琵琶弹得是极好的,你跟她学,不为别的,只为怡情养性,往后在一些场合,也不至露怯。”
我明白贾姨的顾虑。在这个时代,乐籍终究是贱业,与陈老先生那样的儒生、顾嬷嬷那般曾近天颜的宫人,身份上有云泥之别。但贾姨还是请了她来,这份为我计深远的心意,沉甸甸的。
云娘子来时,穿着一身藕荷色的襦裙,颜色已有些旧了,但浆洗得干干净净。外罩的半臂边缘,绣着细密的缠枝花纹,针脚灵巧,看得出曾是精工细作。她约莫三十上下年纪,面容姣好,却带着一种被风霜侵蚀过的倦意,眼角的细纹在她微笑时显得格外清晰。她不像顾嬷嬷那样不怒自威,也不似陈老先生那般清冷自持,她身上有种柔软的、甚至是小心翼翼的客气。
“小小娘子。”她微微屈膝,行了一个简短的礼,声音温软,带着吴侬口音特有的糯。
我连忙还礼:“云娘子安好。”
贾姨奉上茶水点心,寒暄几句,便借故去了灶间,将堂屋留给我们。
云娘子解开锦囊,取出琵琶。那琵琶是紫檀木的,琴颈被摩挲得油亮,几根丝弦紧绷着,泛着清冷的光。她调试琴轴的动作熟练而轻柔,仿佛在对待一件有生命的物事。
“娘子以前可曾习过琵琶?”她抬眼看我,目光柔和。
我摇了摇头。属于林晓的记忆里,只有耳机里流淌的流行歌曲,和KTV里声嘶力竭的吼叫。乐器,是遥远而奢侈的东西。
“无妨,我们从头习起。”她并无失望之色,将琵琶小心地递到我手中。
入手是沉甸甸的凉意,梨形的共鸣箱抵在怀里,有一种陌生的充实感。我学着她的样子,生涩地抱住琴身,手指按上那冰凉的弦。
“轮指,需得手腕放松,指尖蓄力,如滚珠落玉盘。”她示范了一个简单的轮指,五指接连拨过琴弦,一连串清越圆润的音符便流淌出来,在这细雨绵绵的午后,显得格外动听。
我依样画葫芦,手指却僵硬得不听使唤,拨弄出的声音干涩刺耳,不成调子。云娘子掩口轻笑,那笑声里并无嘲讽,倒像是见惯了初学者的笨拙:“娘子指法生疏了,可是病了这一场,连这吃饭的家伙都忘了?”
她这话说得自然,我却心中一动。“生疏了”?难道真正的苏小小,原本是会的?
云娘子并不深究,只是极有耐心地纠正我的手势,带着我的手指,一个一个音位地按过去。她的指尖有薄茧,触在我的皮肤上,微凉而稳定。
“这是宫音,这是商音……”她轻声讲解着工尺谱,声音混在淅沥的雨声里,像在哼唱一首古老的歌谣。
奇怪的是,当她带着我的手,按上某个品柱时,一种模糊的熟悉感,如同水底的暗流,悄然涌动。某些音位,我仿佛无需费力记忆,手指便能自行寻到;某些简单的旋律,她示范一遍,我的手上便能模仿出五六分相似。
云娘子眼中掠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更深的温和:“怪道贾姨说娘子病后开了窍,这乐感,竟似比从前更灵透了!”
只有我自己知道,这并非“开窍”。这感觉,与学习写字、行走时的状态如出一辙——是林晓的意识,如同一把钥匙,正在缓慢地打开这具身体里,属于苏小小的、尘封的记忆宝库。两种记忆,两个灵魂的感知,正试图在这琵琶弦上,找到共鸣的频率。
休息时,云娘子小口喝着贾姨准备的姜茶,目光偶尔飘向窗外迷蒙的西湖。雨丝斜织,将远山近水都笼在一片灰白的纱幕里。
“这西湖的雨啊,下起来就没个完。”她轻轻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一种听天由命的淡然,“像极了我们这些人的人生,起起落落,都由不得自己。”
我看着她娴静的侧脸,忍不住问道:“云娘子是钱塘本地人么?”
她摇了摇头,唇角牵起一丝微涩的弧度:“原是扬州人。家里原是开绣坊的,后来……遭了官司,败落了。没奈何,才入了这行当。”她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可那眼底一闪而过的痛楚,却骗不了人。
扬州,绣坊,官司。寥寥数语,背后或许是一场倾家荡产的变故,一个女子被迫坠入风尘的无奈。我忽然想起现代那些为了生计,在直播间里强颜欢笑的主播,她们的眼神里,有时也会闪过类似的神情。时代不同,困境却如此相似。
“不过,这琵琶倒是陪了我这么多年。”她收回目光,轻轻抚过琴弦,眼神变得温柔了些,“喜怒哀乐,都可对它言说。有时觉得,它比人更懂冷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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