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府的禁令来得比想象中更快,也更狠。
不过三日,一纸文书便贴满了全城各处,白纸黑字,措辞严厉如刀——凡私自传抄《风仪辩》者,一概以“谤议士范”之罪论处,已有的功名,尽数革去。
一时间,满城风声鹤唳。
那些曾为文章拍案叫绝的士子,如今皆噤若寒蝉。
更有甚者,差役们得了号令,竟开始挨家挨户地搜查,连私塾里蒙童的讲卷都不放过,大有掘地三尺也要将《风仪辩》的余烬彻底踩灭的架势。
林昭然坐在茶肆的二楼,临窗的位置恰好能将街角的景象尽收眼底。
她身上穿着半旧的粗布短衫,发髻用一根木簪随意挽着,看上去就像个寻常人家的女儿,在等候出门采买的家人。
她的指尖微凉,轻轻叩着粗糙的木桌,那桌面裂了细缝,边缘被茶水浸得发黑,触感粗粝如砂石。
窗外风穿堂而过,吹得檐下铜铃叮当轻响,混着远处叫卖糖蒸糕的悠长尾音,反衬出街心那片骚动的死寂。
陈砚秋被两名差役拦住了。
他今日穿得依然是那件洗得发白的青色儒衫,袖口磨出毛边,衣襟上还沾着昨夜灯下读书时溅落的墨点。
身形挺拔,即便被两个凶神恶煞的公人左右夹住,脊梁也未弯下分毫。
靴底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回响,仿佛每一步都踩在众人绷紧的心弦上。
林昭然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指尖几乎嵌进桌缝。
她听见自己耳中血流奔涌,如潮水拍岸;楼下那差役粗重的喘息、铁链轻晃的金属声,都清晰得刺耳。
她看见一名差役粗暴地探入陈砚秋的袖中,搜出了一卷手抄的册子。
正是《风仪辩》。
“果然是你!”那差役脸上露出狞笑,将抄本在手里拍得啪啪作响,纸页翻飞如受惊的蝶,“你们这些寒门子,读了几天圣贤书,就忘了自己的本分,最喜欢煽动是非,唯恐天下不乱!”
周围行人纷纷避让,鞋底刮过石板,发出仓促的窸窣声。
几个同样作士子打扮的年轻人缩在巷口,脸色煞白,呼吸急促,其中一人手里的书卷被冷汗浸出深色印痕。
他们彼此交换着眼神,却无人敢上前一步——那沉默比喧嚣更沉重。
陈砚秋却昂首,目光清澈而坚定,直视着差役的眼睛:“文章是否有理,在于其言,而不在于言者出身。若因出身寒微,所言即为罪,那昔日厄于陈蔡的孔圣,岂非也当受此刀笔之戮?”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掷地有声,仿佛玉磬轻击,在凝滞的空气中激起一圈圈涟漪。
那差役一时语塞,脸上青红交加,喉结滚动,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喉咙。
恼羞成怒之下,他猛然伸手去扯陈砚秋头上的秀才巾——布料撕裂的“刺啦”一声,惊飞了屋檐下歇脚的麻雀。
“好个牙尖嘴利的穷酸!今天就先摘了你的功名,再送你去大牢里好好分辩分辩!”
秀才巾,是读书人身份的象征。
当众被夺,无异于奇耻大辱。
围观的士子们发出一阵压抑的惊呼,有人咬紧牙关,指节发白;有人闭目垂首,似不忍直视。
空气里弥漫着汗味、尘土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气——那是恐惧渗入毛孔的气息。
二楼的林昭然,心跳如擂鼓,震得耳膜发麻。
只要她此刻走下楼去,承认文章是自己所写,陈砚秋之围立解。
她可以救下这个刚刚萌生结盟之念的同道,但代价是,她将彻底暴露在裴仲禹的视野之下,所有的计划都将化为泡影,她自己也会立刻成为下一个被针对的目标。
可若是不出面,眼睁睁看着陈砚秋因她而受辱下狱,这刚刚聚拢起的一点微光,便会瞬间熄灭。
同盟未立,人心先散,她将彻底孤立无援。
救,还是不救?
她的手在桌下死死攥成了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痛让她保持清醒,血珠顺着指缝渗出,滴落在裙裾上,晕开成暗红的小花。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苍老的身影拄着拐杖,从人群后颤巍巍地挤了出来。
是驿站的老卒,孙伯。
他脚步蹒跚,草鞋磨破了边,拐杖点地时发出“笃、笃”的闷响,像暮鼓敲在人心上。
“官爷,官爷,手下留情。”孙伯的声音沙哑而颤抖,带着久咳后的破音,他走到差役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脊背弯得几乎要贴上地面,“那日城南照壁上的文章……是我那不成器的孙儿写的。”
所有人目光如针,钉在这位形容枯槁的老人身上。
风卷起他灰白的鬓发,露出额上深刻的皱纹,像干涸河床的裂痕。
差役狐疑地上下打量着他:“你孙儿?他在何处?叫他出来回话!”
孙伯缓缓地垂下头,佝偻的背脊仿佛又弯了几分,声音低得像一阵风:“回官爷……我孙儿……前月里……染时疫,已经去了。”
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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