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书阁高耸的飞檐在月色下投出沉默的阴影,像一只蛰伏的巨兽,轮廓被清冷的银辉勾勒得锋利如刀。
夜风掠过屋脊,檐角铜铃轻颤,发出几声幽微的“叮——”,旋即又被无边的寂静吞没。
林昭然站在院中,指尖触到那张薄薄的纸条,墨迹未干,凉意顺着指腹渗入血脉,仿佛刚从深井中打捞而出。
她下意识地蜷了蜷手指,纸页边缘轻刮过皮肤,像一片枯叶划过心尖。
她的心猛地一沉,随即又被一种奇异的激动攫住——那是一种近乎灼热的战栗,自脊椎窜起,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影子课的种子,在最不可能的地方,竟真的顶开了坚硬的土层,探出了一丝微弱的绿意。
那名低阶监生,那个在无数循规蹈矩的学子中,敢于在夜深人静时抄录“民为贵”并批注“今之礼,非古之礼”的孤独灵魂,他是一颗火星,却也最易被风吹灭。
林昭然深知,此刻任何直接的接触都无异于将他推入险境。
孤立,是扼杀思想最温柔也最残忍的利刃。
她脑中瞬间闪过“社会认同效应”这几个字,那是老师当年在破庙里讲过的。
人是群居的生灵,当一个人认为自己是唯一的异类时,他会首先怀疑自己是否疯了。
她必须让他知道,他并不孤独。
他看见的,必须是同类,而非一个高高在上的引路人。
对策在心中成型。
次日黄昏,林昭然换上一身不起眼的灰布裙,独自去了人声鼎沸的西市。
市集里叫卖声此起彼伏,油锅炸物的焦香混着牲口粪便的腥气扑面而来。
她穿过拥挤的人流,布鞋踩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她在一家最偏僻、书卷都泛着霉味的书坊里,精心挑选了一本前朝刻印的《孟子集注》。
书页泛黄,边角磨损,指尖抚过时,纸面粗糙如砂,还带着一股陈年尘土与虫蛀交织的酸腐气息。
回到米行,她在烛火下,用一把小刀将一片烧坏的陶器小心翼翼地剖成两半。
刀锋切入陶片时发出细微的“咔、咔”声,像冬夜冻裂的树枝。
这陶契是她与孙伯早年定下的信物,纹路独一无二,断口如山脊般嶙峋。
她取了其中一半,夹入书中“民贵君轻”那一页。
而后,她研开新墨,墨条在砚台中缓缓旋转,发出低沉的“沙沙”声,墨香清冽,渗入鼻息。
她以细如蚊足的蝇头小楷,在那页的天头空白处,模仿着与那监生相似的愤懑笔迹,写下一行字:非独你一人疑此。
做完这一切,她将书用旧布包好,交给了孙伯。
孙伯的老识,一个在国子监内洒扫多年的老书役,最是稳妥。
她叮嘱孙伯,只说是西市淘来的“前朝遗本”,偶然发现,觉得有趣,便送入藏书阁,权当充实馆藏。
这样一来,即便被人发现,也只是一桩无头无尾的雅事,追查不到源头。
三日后的深夜,消息如期而至。
那名监生果然再次潜入了藏书阁。
当他颤抖着手翻开那本“从天而降”的《孟子集注》,指尖触到那行批注时,墨迹微凸,仿佛有人曾在此处久久停驻。
他再看到那半片陶契,边缘粗糙,带着熟悉的纹路,心口猛地一撞,几乎窒息。
他按照陶契背面刻着的模糊地图,寻到了城南的龙王破庙。
庙宇残破,窗台上的油灯并未点亮。
这是“火藏”令,意味着危险,不可接头。
他心中刚刚燃起的火焰险些被一盆冷水浇灭,正当他满心失望,准备转身离去时,一道沙哑却沉稳的声音从颓圮的墙后传来:“若你心中有火,熄灯也是光。”
一个黑影如鬼魅般一闪而过,一本薄薄的册子被塞入他怀中,纸页微凉,带着夜露的湿气。
他借着月光翻开,只见封皮上写着《授蒙要略》四个字,是一部残稿。
他随手一翻,其中一句便如惊雷般劈入他的脑海:“真正的礼,不在跪拜之姿,而在不忍之心。”他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跪倒在冰冷的泥地上,死死捂住嘴,压抑着喉间的哽咽,泪水无声地淌过指缝,渗入泥土,留下深色的斑痕。
他原以为自己是天底下最疯狂、最大逆不道的人,直到此刻他才明白,原来在他之前,早已有人在这条路上走出了那么远。
然而,思想的涟漪一旦扩散,便再难平静。
国子监祭酒裴仲禹很快察觉到了异样。
几名平日里最是安分的监生,在最新的策论中,竟不约而同地出现了诘问“礼”之根本的笔法,字里行间透着一股熟悉的“启思”味道。
裴仲禹勃然大怒,他虽不知“影子课”为何物,却本能地嗅到了危险。
他立刻提审了藏书阁的书役。
那老书役在威压之下,战战兢兢地供出了“旧书得自西市书坊”一事。
裴仲禹当即下令,查封西市那家书坊,并全城搜缴“悖逆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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