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话掷地有声,堂下群情激愤,书页翻动声、低语声、怒斥声交织成一片压抑的潮水。
而窗外,那名奉命前来旁听的仆役,正悄悄倚在墙角。
他听着屋内的慷慨陈词,又看着手中那份被批驳得体无完肤的《要诀》,脸色一瞬间变得惨白如纸。
冷汗从额角滑落,顺着鬓边滴入衣领,带来一阵黏腻的寒意。
他手指颤抖,几乎握不住那薄薄几页纸。
在众人散去后,他惊惶地将手中的抄本撕得粉碎,纸屑如雪片般飘落,又被一阵穿堂风卷起,打着旋儿没入墙角的尘埃。
他匆匆没入人群,背影仓皇如逃。
裴仲禹很快得知了“伪启思法”败露的消息。
他在密室中勃然大怒,对着心腹怒斥:“尔等只知堵,不知导!寒门之思,如燎原野火,越是扑打,烧得越旺!”
怒火平息后,他“去,伪造一份‘林昭真传’,”他冷冷地命令道,“里面不必都是假的,夹杂一些她常说的‘民智开化’之类的话,但关键处,要塞进‘废黜礼教’、‘另立道统’,甚至是‘科举非唯一出路’这等大逆不道之语。将它散布到那些最穷困、最激进的士子中去。”
他背过身,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意:“这份‘真传’,她若不认,便是在最需要她拿出担当的时候,选择了与追随者割裂,显其虚伪;她若认了,便是坐实了谋逆之心,我即刻便能请旨拿人。这是一个死局。”
消息很快传到林昭然耳中。
沉默,会让那些刚刚建立起信任的同盟者心生疑窦;澄清,则会陷入无休止的公开辩解,反而会让伪作流传更广,正中敌人下怀。
她闭上双目,屋子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沉重如鼓。
窗外风过檐铃,轻响如幻,仿佛亡师的低语。
纷乱的思绪中,亡师临终前的话语忽然在耳边响起:“浊水当静,不搅自清。”
她睁开眼,眼中已是一片清明。她决意不辩一词。
她只做了两件事。
第一,她让孙伯去城南的破庙,在众人都能看到的墙缝里,留下半片染了墨迹的陶契,这是他们最初约定的、代表“最高警示,静默待命”的信物。
第二,她让陈砚秋在最近一次补经班上,不讲任何“启思法”,只讲《中庸》。
课堂上,陈砚秋的声音沉稳而有力:“……君子和而不同,中立而不倚……”讲到最后,他放下书卷,目光扫过堂下每一张年轻而困惑的脸,只问了一个问题:“若有一日,有人以汝之名,言汝未言之语,行汝未行之事,汝等当如何?”
满堂沉寂。
片刻后,角落里一个最是沉默寡言的士子站起身,对着陈砚秋深深一揖,朗声道:“学生不才,不敢妄断。然,师者所授,已入我心。是非曲直,当以我心证其言,而非以他人之口定我师之罪。”
“当以我心证其言。”
林昭然在米行听到了回报,她微笑着点了点头。
信任,不是靠言语辩解来维系的,而是靠共同的信念来巩固的。
数日后,那份伪造的“林昭真传”再也无人提起。
那些拿到过伪作的士子,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用这种无声的方式,划清了界限。
裴仲禹的污名陷阱,失效了。
信任的防线,似乎比预想的更加坚固。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风波暂时平息的那个深夜,异变陡生。
国子监藏书阁内,突然传来一声清脆而刺耳的碎裂声,像是冰面乍裂,又似玉簪坠地,在死寂的夜里格外惊心。
值夜的监生提着灯笼闻声而至,当他推开厚重的阁门时,被眼前的一幕惊得倒退一步。
存放《礼记》的琉璃书匣,此刻已然碎裂在地,晶莹的碎片散落一地,在灯火下闪烁着诡异的光,宛如无数只凝视的眼睛。
更让他感到毛骨悚然的是,那些大小不一的碎片,竟被人巧妙地拼凑成了一行小字,在冰冷的地面上无声呐喊:
教也者,长善而救其失者也。
这正是《授蒙要略》的开篇之语,是林昭然思想体系的基石。
无人知晓这是谁所为,也无人知道那人是如何在戒备森严的藏书阁内做到这一切的。
次日,消息不胫而走,整个国子监为之震动。
十数名平日里最是循规蹈矩的监生,竟自发地来到藏书阁,默默地收拾起碎片,试图修补那个破碎的书匣。
他们用最粗糙的麻线,一圈一圈地将裂缝缠绕起来,那歪歪扭扭的痕迹,像是在缝合一道狰狞的伤口。
指尖被玻璃划破,血珠渗出,混入麻线之中,却无人退却。
林昭然站在米行二楼的窗口,遥遥望着国子监的方向。
孙伯将看到的情形低声禀报,她的指尖不易察觉地轻轻颤抖了一下,仿佛那根麻线也缠上了她的心脉。
宣告那堵看似坚不可摧的、用礼教与规制筑成的琉璃高墙,已经从最核心的内部,裂开了第一道缝隙。
她脑海中,那个长久以来反复出现的低语,再次变得清晰无比:“系统崩溃,始于信任瓦解。”
她缓缓闭上眼,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轻语:
“老师,我们不是在烧毁那堵墙。”
“我们,是在等它自己塌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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