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尖在纸上划过,留下一行行清隽而有力的字迹,沙沙声如春蚕食叶,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墨香氤氲,混着窗外飘来的槐花气息,沁入鼻尖,纸页微凉,指尖却因长久执笔而微微发烫。
林昭然摒弃了《授蒙要略》原有的繁复论述,将其彻底重构。
她想,师父若在,定会赞同此举。
真正的教化,不应是高悬于庙堂的仪典,而该是田埂边、市井里的一句句问答——是孩童仰头时眼中的光,是农妇放下簸箕后那一声轻问,是巷口老翁蹲坐石阶上,用烟斗敲着膝盖,缓缓说出的“这字怎么念?”
她将新书定名为《童蒙问对》。
“贫儿可读圣贤否?”
这是她写下的第一问。
答案并非长篇大论,而是引了《论语》里那句最根本的话:“自行束修以上,吾未尝无诲焉。”
但紧随其后,她用最浅白的话语,藏下了一枚足以撼动根基的钉子——“师曰:束修非金帛,乃诚心也。携一颗向学之心,便是献给师者最好的礼物。”
她通宵达旦,墨尽了三方砚台,终在天明时分完成了这本薄薄的册子。
指尖沾满墨渍,手腕酸胀如负重石,可她心中却如晨露初降,澄澈而轻盈。
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钥匙,旨在开启蒙童心中那扇被贫穷与阶级锁死的大门。
她找到了柳明漪。
这个在国子监做洒扫的女婢,曾是她影子课上最沉默也最专注的听众。
柳明漪的手掌粗糙,指节因常年提水而微微变形,可那双手捧起书稿时,却稳如托玉。
柳明漪的眼中总有一种不甘于尘泥的火焰,林昭然信她。
“明漪,帮我个忙。”林昭然将一叠刚抄好的稿本递过去,墨香犹温,纸页在晨风中轻轻颤动,“把这个带进国子监,若有你信得过的人,或是有洒扫的同伴想给家中孩儿启蒙,便送他们一册。只需说,若有人愿读,便传一册。”
柳明漪看着册子上“童蒙问对”四个字,手指微微颤抖,喉头滚动,仿佛吞下了一团火。
她重重点头,将书册小心地藏入袖中,那份重量,滚烫如火种,贴着她的臂弯,一路灼烧进心口。
三日后,喜讯如春风般传来。
柳明漪通过国子监内洒扫、杂役的脉络,将书册传到了宫外,京郊七所专收寒门子弟的乡学,竟如获至宝,连夜刻版私印,教给了学堂里的孩子们。
林昭然听到消息时,正坐在米行的柜台后算账,铜钱在手中叮当作响,账本上的墨字却忽然模糊。
她低头,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在“三钱米”旁,洇开一小片深色。
师父,您看到了吗?
您的道,正在以一种新的方式,走向那些最需要它的人。
然而,这股暖流仅仅持续了一夜。
次日,京城震动。
吏部侍郎裴仲禹,亲自率领京兆府的差役,雷厉风行地查封了那七所乡学。
罪名尖锐如刀——“私传非圣之言、淆乱礼教”。
学童们惊恐的哭喊被铁链的撞击声压下,书本在烈火中噼啪爆裂,焦糊味随风弥漫,像一场无声的瘟疫。
七名塾师被锁拿入狱,镣铐拖过青石板路,刮出刺耳的声响。
更让林昭然血液冰凉的消息接踵而至。
亡师所遗留的、她视若性命的那本《论语》批注,竟也被抄出,与《童蒙问对》一同被列为“同谋禁书”。
三名曾与师父交好、收藏有师父手稿的故旧,因此受到牵连,被一并下狱。
他们甚至不知道《童蒙问对》为何物,只因藏有“异端”之思,便成了同党。
林昭然攥着那本幸存的《论语》批注残卷,指甲深深陷进泛黄的纸背,刻出一道道惨白的印痕。
纸页边缘粗糙如刀,割着她的掌心,却不及心口那股钝痛。
她明白了。
裴仲禹他们,不只是在封一本书,他们是在借此机会,斩草除根,要将师父那“有教无类”的根脉,从这世上彻底拔除。
当夜,陈砚秋形色匆匆地赶来,带来的消息更添寒意:“裴仲禹已经拿到了你的画像,下了海捕文书,通缉‘林昭’!米行是西市最大的消息集散地,你在这里太显眼,必须马上走!”
林昭然抬起头,眼中没有丝毫的慌乱,只有一片沉静的寒潭。
烛火在她瞳中摇曳,映出不动如山的影。
她摇了摇头:“走?我走了,那些被捕的塾师怎么办?我师父的故旧怎么办?躲,只会让火烧到更多无辜的人身上,让他们替我受难。”
她脑中忽然闪过一个词——认知锚点。
人心是片田野,一旦被一个问题牢牢钉住,便很难再被外力轻易拔出。
她要做的,不是逃避,而是将那枚名为“贫儿可读圣贤否”的钉子,钉进更多人的心里,钉进那些原以为与此无关的人心里。
“我不能承认,但也不能否认。”她对陈砚秋说,“我要让他们自己‘发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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