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仲禹书房的烛芯“噼啪”爆了个灯花,火星子溅在密报边缘,将“太学诸生夜诵《童蒙问对》”几个字灼出焦痕,焦臭味混着灯油的腻香,在静夜里悄然弥散。
他突然将茶盏重重按在案上,青瓷与檀木相撞的脆响惊得窗外寒鸦扑棱棱飞起,羽翼拍打声划破夜空,又迅速被风吞没。
“周先生,”他扯松腰间玉带,领口露出的锁骨随着急促的呼吸起伏,指尖尚残留着茶盏的余温,“你说这密报里的‘结同盟’‘背圣典’,是真要反了我的规矩?”
帘栊微动,一道青衫身影自阴影里踱出,布履踏在青砖上,只发出极轻的沙沙声,仿佛落叶拂地。
周砚修执起案上密报,指腹摩挲过被焦灼的字迹,纸面粗糙的触感刮过皮肤,唇角勾起极淡的冷笑:“大人试想,若此时强令考核,那些被列名的寒酸秀才怕是要跪在太学门口,举着《童蒙问对》喊‘以礼杀人’。”他将密报对折,指尖在“赵元度叹焚书”处重重一按,纸面凹陷,留下一个清晰的指印,“舆情如沸,堵不如疏。”
裴仲禹眉心拧紧:“疏?怎么疏?”
“设‘辩心性’公论。”周砚修从袖中取出一方素笺,上面密密麻麻写着条陈,墨迹未干,隐隐透出松烟的冷香,“令诸生自陈心性,由太学博士、礼部属官共审。输者去,赢者留——如此既存考核之实,又显公允之名。”他抬眼时,眼底浮起阴鸷的光,像深潭底下的暗流,“那些穷酸不是爱引经据典?正好用圣人之言驯化他们的野路子。”
裴仲禹盯着素笺看了半刻,忽然低笑一声,指节叩了叩条陈,发出笃笃轻响:“好个‘胜之以理,非以权’。”他抓起朱笔在条陈上画了个圈,墨迹在“公论”二字上晕开,湿漉漉地渗入纸纤维,“明日辰时,太学明伦堂。”
林昭然是在米行后巷的柴房里听到这个消息的。
陈砚秋掀开门帘时,她正就着豆油灯补账本,灯焰摇曳,将她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像一株孤瘦的竹。
墨汁在“糙米三石”旁洇开个小团,倒像朵残荷,指尖蹭过纸面,留下淡淡的墨痕。
“裴仲禹要设‘辩心性’公论。”陈砚秋的棉靴踩得柴草沙沙响,寒气从门缝钻入,贴着脚踝往上爬,“周砚修出的主意,说是让诸生自证心性。”他把腰间酒葫芦攥得发紧,皮革的涩感硌着掌心,“昭然,这是要把咱们架在火上烤——圣人的道理,他们早嚼烂了喂狗,咱们拿什么辩?”
林昭然放下笔,指腹蹭过账本上的墨团,指尖微凉。
豆油灯在她眼底投下跳动的光斑,像极了破庙旧址那堆将熄未熄的灰烬,暖光映着她清瘦的侧脸,轮廓微微发颤。
“他们要的是驯化。”她轻声说,声音像风穿过枯竹,“用‘礼’的笼子套住所有质疑,再冠冕堂皇地说一句‘是你们自己没过关’。”
陈砚秋的酒葫芦“当啷”砸在木凳上,震得账本一跳,酒液溅出,酸涩的气味在狭小空间里弥漫。
“那怎么办?总不能真由着他们……”
“他们要考心性?”林昭然突然笑了,指尖抚过案头那本《童蒙问对》,书页间夹着的灰烬簌簌落在她青布衫上,触感轻如雪,“好,我来教他们——什么叫心性。”
她转身从梁上取下个旧木匣,木料干裂,指尖划过边缘,带起细微的木刺。
匣中整整齐齐码着半旧的麻纸,纸面粗糙,泛着微黄的旧色。
笔锋蘸墨时,她忽然停住,抬眼望向窗外漏进的月光,清冷的光斑落在她手背上,凉意渗入肌肤:“陈兄,你说当年沈首辅在破庙讲学,若被如今的‘心性考’考到,算过关吗?”
陈砚秋一怔。
他想起坊间传闻,沈砚之未入仕时曾在城西破庙开坛,讲的是“礼者,养也”,气得老儒们摔了茶盏骂“离经叛道”,那日的风声、怒斥、还有少年清朗的声线,仿佛还在耳畔。
“你是说……”
“就写这个。”林昭然的笔锋陡然一顿,墨点在纸上晕开,像一颗坠落的心,“三问。第一问,心性可测乎?若不可测,何以考之?第二问,若因疑而黜,是考心性,还是考顺从?第三问——”她抬笔在纸页最下方重重一捺,笔尖几乎划破纸背,“昔沈公少年讲学破庙,若在今日,可过心性考否?”
陈砚秋接过写满小楷的麻纸时,指节微微发颤,纸页的粗糙摩擦着指尖,字迹如刀刻入心。
“这……这是要把裴仲禹的老师架在火上。”
“他不是最敬沈公吗?”林昭然将纸页折成方胜,塞进陈砚秋掌心,指尖轻触他的掌纹,“你去求见赵博士,就说有寒士欲辩‘心性考’之非,但不敢署名。请他代为呈议。”她望着陈砚秋欲言又止的模样,轻声补了句,“赵博士当年在江南,也给寒生开过私课——他懂的。”
太学明伦堂的晨钟撞响第七下时,赵元度正捏着那张麻纸站在讲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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