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透过糊着桑皮纸的窗棂斜射进来,在“礼义廉耻”的匾额上切出半道金痕,光尘在空气中浮游,像细小的金砂。
他清了清嗓子,讲堂里此起彼伏的读书声渐渐低下去,书页翻动的沙沙声、笔尖划纸的窸窣声,一一沉寂,直到最后一丝余音消散在梁间,只余下呼吸的微响。
“今日有匿名贤者献《心性三问》。”赵元度展开麻纸,声音不大,却像根细针戳破了满室的寂静,“第一问:心性可测乎?若不可测,何以考之?”
底下传来抽气声,像风吹过竹林。
被列名的学子们挺直了腰杆,其中那个总穿洗得发白青衫的少年突然站起来,衣料摩擦发出轻响:“回博士!《孟子》有云‘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心性若如金玉,岂可用尺量?”
“第二问:若因疑而黜,是考心性,还是考顺从?”赵元度继续念,目光扫过讲堂后排缩成一团的世家子,声音如刀锋划过冰面,“《礼记》言‘礼时为大’,若礼成了不许质疑的铁律,与夏桀之暴何异?”
“好!”不知谁喊了一嗓子,讲堂里炸开一片附和,掌声、跺脚声、低语声汇成浪潮。
那个青衫少年又站起来,脖颈涨得通红,额角沁出细汗:“当年张夫子质疑《周礼》丧服之制,被逐出师门——可后来不都说他是对的?”
“第三问……”赵元度的声音突然轻了些,像是怕惊碎什么,指尖微微发颤,“昔沈公少年讲学破庙,若在今日,可过心性考否?”
满室哗然。
有人猛拍桌案,震得砚台里的墨汁溅在“礼义廉耻”的匾额上,墨点如血;有人攥着《童蒙问对》直发抖,书页边缘被指甲掐出细密的褶子,纸面发出细微的撕裂声。
赵元度望着台下翻涌的声浪,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在江南,自己也是这样站在破庙里,听一个清瘦的年轻人讲“礼者,因时制宜”,那时的风、那时的光、那时的热血,此刻在胸中重新燃起。
“住口!”
一声断喝劈开声浪。
裴仲禹掀开门帘走进来,玄色官服上的仙鹤纹被穿堂风扯得乱颤,靴底踏在青砖上,发出沉闷的回响。
他盯着匾额上的墨点,喉结动了动,又转向赵元度:“赵博士,你可知这三问本身,便是‘心性有亏’?”
赵元度退后一步,对着裴仲禹深深一揖,衣袖拂过案几,带起一丝微风:“裴大人,若连疑问都不容,何谈心性?”他顿了顿,目光越过裴仲禹的肩,落在讲堂外摇晃的树影里,“若沈公在此,当如何答?”
裴仲禹的脸瞬间煞白。
他望着台下几十双亮得灼人的眼睛,又想起昨日密报里“夜诵《童蒙问对》”的字句,喉间像塞了团浸了水的棉絮,沉重而窒息。
远处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咚——咚——”撞得人心发慌,每一声都像敲在心尖。
不知谁在后排轻声念起《童蒙问对》:“‘问:学为何?答曰:为心明,为眼亮,为敢说从前不敢说之话……’”
声音越来越大,像春潮漫过堤岸,书页翻动声、低诵声、应和声交织成一片。
裴仲禹望着被学子们高高举起的书册,突然觉得那密密麻麻的小楷不是字,是无数根细针扎在他手背上——疼,却拔不出来。
他张了张嘴,终究没说出话来。
堂外的风卷着几片枯叶扑进来,掠过他腰间的玉牌,发出细碎的呜咽,像幽魂低语。
林昭然缩在明伦堂最后一排的柱子后,袖口被穿堂风灌得猎猎作响,指尖冰凉。
她望着裴仲禹青白的脸色,喉间泛起一丝滚烫的甜腥——那是昨夜在柴房写《三问》时,被墨汁呛到的余韵。
此刻裴仲禹的手指还悬在半空,像被雷劈断的枯枝,而赵元度案上那纸麻笺正随着学子们的声浪轻轻颤动,墨迹在晨光里泛着冷铁般的光。
“裴大人。”周砚修不知何时站到了裴仲禹身侧,青衫下摆沾着明伦堂外的霜露,湿冷的气息若有若无,“太学录今日已记了二十七个学子的名字,再闹下去,《京报》该写‘礼部苛考逼得寒士鸣冤’了。”他袖中露出半方素帕,在裴仲禹手背轻轻一按,布料的柔软触感带来一丝虚假的安抚,“匿名贤者……原就查无实据。”
裴仲禹的喉结上下滚动两下,玄色官服下的脊背突然佝偻了些。
他望着台下那个总穿洗得发白青衫的少年——正是方才第一个站起来应和的学子,此刻正攥着《童蒙问对》冲他扬了扬下巴,书角翘起的毛边像把小刀子,割破了他精心织就的威严。
“心性考……暂缓。”他咬着后槽牙吐出几个字,腰间玉牌撞在案角,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待……待礼部再议。”
满室的欢呼几乎掀翻房梁,声浪撞击着梁柱,震得尘灰簌簌落下。
林昭然看见赵元度扶了扶发冠,眼底的潮意被他迅速压成温和的笑纹;陈砚秋挤在人群最前面,酒葫芦在腰间晃得叮当作响,他转头望向柱子后的方向,目光里烧着两簇小火苗。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喜欢破帷请大家收藏:(m.qbxsw.com)破帷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