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然是被郑十七半扶半架着进的国子监。
晨露未曦,青石板路上还沾着潮意,她却觉得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上——昨夜咳血后本就虚浮的身子,此刻连吸一口气都扯得肺叶生疼,喉间仿佛嵌着碎玻璃,每一次呼吸都割出细密血痕。
指尖触到袖口时,布料粗糙的纹理像砂纸磨过裂开的皮肤,而风穿过单薄的青衫,带着初秋的凉意,刺进骨缝。
可当辩礼坛那座三丈高的朱漆木台撞入眼帘时,她忽然挺直了脊背。
坛下的人潮比想象中更汹涌。
卖炊饼的老妇攥着皱巴巴的问纸,髻上还沾着面粉,袖口露出的手背皴裂如老树皮;穿粗布短打的脚夫把问纸垫在肩头,汗渍洇开了“女子识字是否乱伦”几个字,墨迹在阳光下泛出微腥的湿气;最前排的青衫士子举着抄得工工整整的七问,发梢还滴着赶路时溅的雨水,水珠顺着纸角滑落,在青石上洇出一小片深痕。
林昭然望着那些仰起的脸,忽然想起昨夜阿砾转述的话:“西市卖花担子的阿姐说,她女儿把七问抄在帕子上,说要带进绣楼里念给少奶奶们听。”那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带着市井的烟火气,混着艾草与炊饼的焦香。
“肃静!”谢云谏的声音像块冷铁砸下来,惊起檐角一只寒鸦,扑棱声划破寂静。
他站在坛上,玄色官服的纹路在晨光里泛着青灰,袖口金线绣的云雷纹在风中微微颤动,像蛰伏的蛇。
“今日本司主坛,七问七答。若守礼一方能驳其一,林生当焚《问礼残稿》谢罪;若七问皆立——”他喉结动了动,“复陆门七子之名。”话音落下,风卷起坛前的艾草灰,打着旋儿飘向半空,又簌簌落下,像一场无声的雪。
裴仲禹就站在谢云谏右侧。
林昭然抬眼时正撞进他的目光,像被淬了冰的刀尖挑了一下,寒意顺着脊椎窜上后脑。
那人眉骨高得能割云,此刻嘴角却挂着冷笑:“寒门无学,必败无疑。”声音不大,却像淬了毒的针,刺进耳膜。
可当他的目光扫过坛下时,冷笑忽然凝在脸上——前排有个扎着总角的孩童,正踮着脚把问纸举过头顶,脆生生背:“首问,若圣人见贫儿不得读书,当悲乎?怒乎?责乎?”童音清亮如铜铃,惊得檐下麻雀扑翅四散。
旁边的妇人笑着摸他的头:“对,就是这个。”那笑声像一滴温水,滴进这凝滞的寒潭。
“第一问——”谢云谏拍了拍惊堂木,声响如裂帛。
礼学博士王缙甩着广袖上了坛。
他是守旧派里有名的“活书橱”,此刻捻着胡须,声如洪钟:“《论语》有云‘唯上智与下愚不移’,贫儿资质钝劣,本非载道之器。圣人若见,当责其不自量力!”话音未落,坛边铜鹤香炉的烟突然一滞,仿佛连风都屏住了呼吸。
坛下腾起一片嗡嗡声,像蜂群在耳畔盘旋。
林昭然望着王缙泛红的耳尖,忽然想起昨夜嵇元度说的:“王博士上月收了三个世家弟子当门生,束修是寻常人家三年的嚼用。”那笔银子的重量,此刻仿佛压在每一句“下愚”之上。
“老丈有话说?”谢云谏的惊堂木又响,这才发现前排挤上来个老农。
那人粗布短褐沾着泥星子,手背上裂着血口,举着张皱巴巴的童生捷报,纸角已被汗水浸软:“我家狗蛋昨儿中了童生,县太爷说他文章‘清通简要’。王博士说他是‘下愚’?那县太爷是不是也瞎了眼?”
哄笑炸响,像滚石砸进冰面。
王缙的脸涨成猪肝色,手指捏得朝珠咔嗒响:“乡野村夫懂什么——”
“王博士错了。”
一道清润的声音从坛侧传来,如春泉破冰。
赵元度扶着斑竹拐杖站起,银须在风里轻颤,拐杖点地时发出笃笃轻响,像更漏滴在人心上:“《论语》原句是‘唯上智与下愚不移’,此‘不移’非‘不可移’,乃‘不化’。化与不化,在教不在器。”他抬眼看向林昭然,目光温如春水,声音却如钟鸣,“当年陆先生在太学讲‘有教无类’,说的正是这个理。”
王缙的广袖抖得像风中的旗,张了张嘴,到底没说出话来。
林昭然攥着袖口的手松了松——赵元度这把太学最稳的秤,到底还是往她这边偏了。
布料从指间滑落时,她触到袖中《残稿》的棱角,纸页边缘已被血渍浸得微硬,像一片枯叶。
第二问“女子识字是否乱伦”,被东市绣坊的绣娘驳了:“我家少奶奶读《女诫》能背,读《诗经》就说要‘女子无才’?合着圣人的话,只挑对你们有利的听?”她声音尖利如针,刺破沉闷的空气,坛边铜铃随风轻响,仿佛也在应和。
第三问“师道是否必出官学”,韩霁红着眼眶冲上坛:“我爹是杀猪的,可陆先生说‘三人行’,我跟着先生学的道理,比官学里教的‘尊卑’金贵百倍!”他嗓音嘶哑,额角青筋暴起,像绷紧的弓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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