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砚修的眼底闪过一丝失望,很快又堆上笑意:“大人高明。没了台子,总不能蹲在泥里讲?”
林昭然是在第二日辰时知道槐市讲坛被拆的。
阿阮的盲杖点着青石板冲进来时,她正对着半盆血水发怔。
水面上漂浮着几缕发丝和碎布,倒映着她苍白的脸,像一具沉在井底的影。
女乞儿的蓝布裙沾着泥,声音里带着哭腔:“他们用铁锤砸石桌,碎木片飞起来扎进王伯的手背!可那些人……那些人连骂都不敢骂,就站在边上看,像被抽了筋!”
林昭然的手指攥紧了袖中最后半片残灰——方才分出去的三瓣,她私藏了半粒焦渣,此刻正硌得掌心生疼,像一根刺扎进肉里,却不愿拔出。
她想起昨夜女塾传来的动静:十余妇人围灯而坐,炭笔在粗麻纸上摩擦的沙沙声,像春蚕啃食桑叶,细密而坚定。
她们抄的是《火中书》,第一行就是“这是被烧掉的书,现在轮到你来写它”。
“这是恐惧之始。”她轻声说,声音里没有温度,像冰层下的暗流,“百姓怕了,怕木台被拆,怕被拘进大牢,怕下一个被砸的是自家门槛。”她突然抓住阿阮的手腕,盲女的腕骨细得像根竹枝,皮肤下脉搏微弱却执拗地跳动,“你可记得《问礼谣》最初那句?”
阿阮愣了愣,哼起走调的调子:“圣人不择徒,天道本无私……”
“明日你去被拆的坛址。”林昭然从怀里摸出那半粒焦渣,塞进阿阮掌心,指尖触到她掌心的茧,粗糙却温暖,“不弹不唱,只静坐。把灰页覆在膝头。”
“为什么?”阿阮的睫毛颤动着,像风中欲坠的蝶,“他们连台子都拆了,静坐有什么用?”
“人怕火,却敬灰。”林昭然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额发,指尖拂过她眉骨的凉意,“烧过的东西,总带着点……”她顿了顿,像在寻找一个无法言说的词,“总带着点不死的气。你坐在那里,就是告诉他们——火灭了,灰还在;台子拆了,人心还在。”
阿阮似懂非懂地点头,掌心的焦渣硌得她发痒,像一颗埋进土里的种子在蠢蠢欲动。
她摸出怀里的琵琶,琴弦在指下轻轻颤了颤,像在应和什么未说出口的誓言,发出一声极轻的“铮”。
暮色漫进米行时,林昭然站在破门边,望着阿阮的背影消失在巷口。
风卷着几片碎纸从她脚边掠过,她弯腰拾起,见上面歪歪扭扭写着“道在低处”——是哪个妇人抄《火中书》时掉的。
纸页边缘粗糙,蹭过她指尖,留下一道微红的印。
远处传来巡丁的吆喝,夹杂着拆木台的噼啪声,像骨头在火中爆裂。
林昭然把碎纸贴在唇上,尝到一丝焦苦,像极了恩师临终前的药汁,苦得她舌尖发麻。
“别怕。”她对着风说,声音轻得只有自己听见,像一片落叶坠入深井,“明天,会有人替你坐一坐那堆碎木头的。”
林昭然一夜未眠。
窗纸泛白时,她扶着桌沿站起来,袖中那半粒焦渣硌得掌心疼,像一颗不肯安眠的星。
昨日阿阮走后,她在米行后屋听见巡丁拆坛的动静,木梁断裂声里混着王伯的闷哼,像钝刀割进她肋骨。
此刻天光漏进窗棂,她望着案头那盏省油灯——灯芯结着豆大的灯花,像极了阿阮膝头那片灰页的形状,橘黄的光在墙上投出微微晃动的影。
“去废坛。”她对着铜镜理了理青布巾,镜中人脸色泛青,眼下浮着青黑,倒真像个熬了夜的寒酸书生。
手刚触到门闩,后颈突然泛起凉意——是柳明漪站在身后,手里攥着个粗布包裹。
“带着。”女塾先生将包裹塞进她怀里,布角还沾着墨渍,指尖抚过她发颤的手腕,那触感温软却沉重,“昨夜女塾抄了三十份《残稿》,我缝在夹层里。你咳得厉害,莫在风里久站。”
林昭然喉头一热,却只点点头。
巷口的槐树上,新蝉正扯着嗓子叫,声音里带着躁意,像无数细针扎进晨光。
她沿着青石板往槐市走,越近废坛,脚步越慢——远远看见那堆碎木上坐着个蓝布裙的身影,阿阮的琵琶搁在膝头,灰页覆在琴弦间。
废坛原本的石桌已被砸成三截,断腿旁堆着带钉的木板。
阿阮背对着她,盲杖斜倚在身侧,发梢沾着晨露,在风里轻轻晃,像一株在废墟中生长的草。
林昭然躲在街角的茶棚后,看着第一个百姓走近——是西市卖胡饼的老妇,竹篮里还冒着热气。
老妇在阿阮三步外停住,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突然掀开篮盖,取出个油纸包。
不是胡饼。
油纸展开时,林昭然看见半页粗麻纸,墨迹未干的“教无常师”四个字洇着水痕,像是被泪水泡过。
老妇蹲下来,将纸轻轻覆在阿阮膝头的灰页上,指尖碰了碰焦黑的纸边,又像被烫到似的缩回。
她直起腰时,林昭然看见她眼角的皱纹里凝着泪:“我不识字,是隔壁书铺的小郎帮着写的……补上。”
阿阮的睫毛颤了颤,伸手摸向那页新纸。
她指尖触到墨迹的瞬间,嘴角慢慢翘起来——像小时候吃到糖的模样。
林昭然喉间发紧,想起昨日阿阮问“静坐有什么用”时,自己说的“人怕火,却敬灰”。
此刻看这老妇,哪里是敬灰?分明是敬自己心里那点不肯灭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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