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穿过米行后院,带着灯市残余的暖意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焦糊味。
那味道仿佛是黄帛燃尽后的幽魂,悄然跟随着胜利者,无声地提醒着方才的惊心动魄。
林昭然的指尖冰凉,尽管她刚刚才用一杯热茶暖过手。
太阳穴一抽一抽地疼,像是有人用细针在里面反复搅动。
这是强行牵引那缕“异世灵光”的后遗症,每一次主动汲取,都像是在透支精神,让她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
阿阮正为她轻柔地按揉着额角,秀眉紧蹙,满眼都是心疼:“小姐,你脸色好差。为了那些素不相识的人,值得吗?”
林昭然没有睁眼,只是轻轻握住阿阮的手,那只抚琴的手,此刻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值得吗?
她没有答案。
她只知道,当她看到那些写满恐惧的纸条,看到郑十七那双被绝望浸透的眼睛时,她无法袖手旁观。
那不是值不值得的问题,而是她之所以是她的根本。
“我没事,歇一歇就好。”她的声音有些沙哑。
一旁,郑十七默默地将一碗刚熬好的姜汤推到她手边。
他已经换下了那身准备逃亡的旧衣,脸上虽然还带着病后的苍白,但那双眼睛里,却燃着一簇前所未有的火苗。
他不再是那个蜷缩在医舍角落,被铜铃声吓破胆的少年,而是仿佛在灯楼之下,与众人一同经历了某种洗礼,获得了新生。
“老师,”他开口,称呼不自觉地变了,“我……我以前总觉得读书是为了出人头地,为了光宗耀祖。可今晚,听您念那《答天书》时,我才头一次觉得,识字,原来是为了让自己活得像个人,一个……能挺直腰杆的人。”
他这番话朴素至极,却让林昭然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
她睁开眼,望向这个半日前还一心求死的学生,微微笑了笑:“你能这么想,比我今晚做的任何事都重要。”
就在这时,后门传来三下极轻的叩门声,两长一短,是事先约好的暗号。
郑十七警觉地站起身,阿阮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林昭然示意他们稍安勿躁,自己起身去开了门。
门外,韩霁一身巡夜人的劲装,身形隐在暗影里,只露出一双锐利的眼睛。
他没有进门,只是飞快地扫了一眼院内,压低声音道:“林姑娘,长话短说。灯楼事发后,杜明谦直接被带进了大理寺的侧门,但不是收押,是问话。他背后的人,绝不会善罢甘休。”
林昭然心头一凛。
杜明谦背后有人,她早有预料。
一个靠装神弄鬼博取声名的老者,不可能有那么大的能量,让三幅谶语一夜之间挂遍全城,还引动官府默许。
“另外,”韩霁的声音更低了,“城卫司今夜加派了人手,在城南各处巷口都布了眼线。你们米行义学,是重点。你……万事小心。”
“多谢韩大哥。”林昭然诚恳道谢。
她知道,韩霁肯来报信,已经担了极大的风险。
韩霁点点头,不再多言,身影一闪,便消失在沉沉的夜色里。
关上门,院子里的气氛瞬间凝重起来。
方才那点胜利的喜悦,被韩霁带来的消息冲刷得一干二净,只剩下冰冷的现实。
“小姐,他们要对付我们了?”阿阮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音。
“意料之中。”林昭然回到石桌旁坐下,神色反而比刚才更加平静。
恐惧源于未知,当危险清晰地摆在面前时,她反而能更好地思考对策。
“那把火烧掉的只是黄帛,不是盘踞在他们心里的那套规矩。我动了他们的根基,他们自然要反扑。”
郑十七紧紧攥着拳,指节发白:“老师,我们该怎么办?他们有权有势,我们……”
“我们有他们没有的东西。”林昭然抬眼,目光扫过桌上那些还未散去的《答天书》草稿,那些墨迹淋漓的纸张上,凝聚着她所有的心血与智慧。
“他们靠恐惧控制人心,而我们,要用道理唤醒人心。”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今夜之事,看似是天意相助,风助火威。但百姓心中,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他们会开始想,为什么读书要遭雷劈?为什么富家子弟日日诵读,却安然无恙?这颗种子,比任何谶语都更有力量。”
郑十七听得热血沸腾,可随即又冷静下来:“可是老师,您的《答天书》,今夜在灯楼下听过的人毕竟是少数。明日之后,官府一旦施压,恐怕再无人敢听,无人敢传了。那些话,终究会像风一样散掉。”
他的话如一盆冷水,浇在了刚刚燃起的希望火焰上。
是啊,声音会散,灯火会熄,人群会忘。
她今夜的振臂一呼,或许在天亮之后,就会被新的恐惧、新的禁令所淹没,最终沦为一桩奇闻异事,再无波澜。
林昭然沉默了。
她看向自己因连夜书写而沾上墨痕的指尖,又抬眼望向院墙之外那片深不见底的夜空。
紫宸殿里的那个人会如何看待此事?
那些潜藏在杜明谦背后的势力,又会用何等雷霆手段来扼杀这颗刚刚萌芽的种子?
她缓缓拿起一张写废的《答天书》稿纸,纸上的字迹因思绪急促而显得有些潦草。
“你说得对。”她轻声开口,仿佛在问郑十七,又像是在问自己,“要如何,才能让这些字,自己长出脚来,走到那些最黑暗、最需要光亮的角落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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