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如丝,细密地织就一张灰蒙蒙的网,将整座槐市笼罩其中。
雨滴敲在青石板上,发出细碎而绵延的“沙沙”声,像是无数低语在巷弄间游走,又似纸页翻动的轻响,令人不自觉地屏息。
空气里弥漫着湿木、陈年墙灰与泥土混合的气息,黏腻地贴在人的皮肤上,带着初春特有的阴冷。
义学紧闭的木门上,那道朱红封条在湿润的空气里显得格外刺眼,墨黑的“礼部备案司令”八个大字,仿佛在无声地宣告着一场突如其来的死亡。
雨水顺着门板蜿蜒而下,像泪痕般将墨迹晕开一丝丝细小的裂纹,触手时木门冰凉潮湿,封条边缘已微微翘起,仿佛随时会被风撕碎。
百姓们远远地围着,窃窃私语被雨声冲刷得模糊不清,无人敢上前一步,敬畏与恐惧让他们与那道封条保持着安全的距离。
有人缩着肩,衣领紧裹,指尖因寒冷而微微发白;有人低头盯着脚下积水中的倒影,仿佛那封条的倒影会吞噬他们的目光。
唯有从门缝里隐约传出的孩童压抑的抽泣声,如同一根根细针,扎在每个闻者心上。
那哭声断断续续,带着鼻音与颤抖,像是被捂住嘴后仍忍不住逸出的呜咽,听得人胸口发闷,指尖发凉。
韩霁已在廊檐下站了整整一个下午,雨水打湿了他的肩头和裤脚,布料紧贴肌肤,湿冷刺骨,但他浑然不觉,像一尊沉默的石像,守护着这片刚刚燃起希望又被强行熄灭的土地。
他的呼吸极轻,几乎与雨声融为一体,唯有偶尔抬起的眼眸,映着封条上那抹刺目的红,像火种未熄。
直到夜色渐深,雨势转急,一个撑着油纸伞的身影才由远及近,踏着湿滑的青石板路,不疾不徐地走来。
伞面被雨点敲得“噼啪”作响,节奏沉稳,仿佛步步丈量着夜的深度。
是林昭然。
她的伞微微倾斜,挡住了大部分的雨,但从街巷尽头走到这里,急促的雨点还是溅湿了她的裙摆和鞋履,透出深一块浅一块的水渍,布料贴在脚踝上,带来一阵阵黏腻的凉意。
她没有急着进屋避雨,而是收了伞,任由冰冷的雨水顺着发梢滴落,一滴一滴砸在肩头,像细小的针尖轻刺。
她静静地站在廊檐下,目光落在韩霁身上,最终定格于那道封条。
良久,她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抚过封条上那方鲜红的印信,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珍宝。
指尖传来印泥微黏的触感,略带颗粒,仿佛久未调和的朱砂。
雨水顺着她的指尖滑落,洇湿了朱红的印泥,那红竟微微泛出暗沉的褐调,像陈年血迹。
“是谁递的令?”她的声音很低,却异常平静,仿佛在问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韩霁从怀中取出一份用油布包好的文书抄本,递了过去:“署名崔恪,礼部郎中,备案司主理。”
林昭然接过抄本,指尖在展开的纸页上划过,纸面粗糙微涩,墨迹因受潮而略显晕染。
她最后停在了那方官印的拓印之上。
就是这枚印,终结了近百名孩童识字的梦想。
她凝视着那朱红的痕迹,忽然察觉到一丝异样——印泥的色泽偏于暗沉,不似当日新钤的鲜亮,倒像是用了存放已久的旧印泥,或是……拓印自某个旧存档案。
回到米行后院的密室,烛火在狭小的空间里摇曳,将墙上的人影拉得忽长忽短,像无数挣扎的幽魂。
烛芯“噼啪”一声轻爆,火星四溅,映得林昭然眼底一闪而过的锐光。
她将那份抄本平铺在案上,目光如炬,逐字逐句地审视。
很快,她便找出了三处致命的疑点。
其一,流程不合。
按大周律,查封官办之外的教化之所,事关礼制根基,需由礼部、国子监、御史台三司联署会签,方可下令。
而这份查封令上,赫然只有礼部备案司的独印,这是越权。
其二,法条过时。
文书中所引《礼制通典》第三卷第七条,明确禁止“私授功名”,可这条律令在三年前陛下钦点的《新典》修订中,已被增补了但书——“然乡野蒙学,启迪民智者,不在此列”。
崔恪,这位礼部郎中,竟用一条前朝的剑,来斩本朝的官。
其三,时机可疑。
签押日期为上月十五。
林昭然闭上眼,她记得清楚,槐市米行的账簿显示,上月十五,礼部当值主簿吴延家的小厮曾来买过三副清热去乏的药,说是主簿偶感风寒,告了三日病假。
一个病休之人,如何签押如此重要的公文?
她缓缓闭上双目,摒弃了外界一切纷扰。
刹那间,脑海中那股被她称为“异世灵光”的清明感再次浮现。
无数她曾经读过、背过的律法条文、官僚制度、部门职权图谱,如同一根根发光的丝线,在她意识的深处凭空出现,迅速交织、勾连,最终织成一张覆盖整个朝堂的、脉络清晰的无形之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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