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然的指尖抵在碗沿,粗陶的质地粗糙而温厚,粥的热气一缕缕钻进指缝,带着微烫的湿意,像某种隐秘的警示。
那暖意里混着一丝异样的灼感——不是来自粥,而是从她掌心蔓延开的、病中未退的虚火。
她抬眼时,正撞进柳明漪慌乱垂下的眼睫。
那小姑娘缩在墙角,发辫上还沾着未化的雪屑,像落了一层薄霜;粗布裙角被她死死绞在指间,指节泛白,仿佛要从布纹里榨出一点支撑的力气。
寒气从墙缝钻入,舔过她裸露的脚踝,可她一动不敢动。
“韩霁。”她轻声唤。
守在门边的寒门监生立刻上前,袖口蹭过门框,落下几点炭灰。
他靴底结着冰碴,每走一步都在青石板上刮出细碎声响,像冬夜里不肯安眠的虫鸣。
林昭然注意到他眉峰微蹙,喉结滚动,声音压得极低:“今晨破庙来了二十七个听者,有卖浆的阿婆,有打铁的张二郎,还有……崔大人府上的轿夫。”他顿了顿,呼出的白雾在冷空气中凝成一瞬即散的云,“他们说,没您在,就不走。”
林昭然的指甲轻轻叩了叩碗沿,陶器发出沉闷的“嗒”声。
三日高烧里,她总梦见破庙的石板被雪水浸得发亮,反着幽光,像一面照不出人影的镜;她梦见自己的声音被北风卷着,撞在残墙上,碎成齑粉。
此刻清醒了,才惊觉喉咙像被砂纸磨过,每一寸黏膜都泛着火辣辣的疼,吞咽时仿佛有碎玻璃在滑动。
但她还是撑着坐直,床板发出吱呀轻响,像一声压抑太久的叹息:“我不在,讲经也不能停。明日,由柳明漪代讲。”
话音未落,密室里炸开一片抽气声。
卖菜的老周头搓着皴裂的手,裂口渗着血丝:“小娘子才十二岁吧?”补鞋匠王伯摸着胡茬直摇头:“上回您讲《礼运大同》,小丫头记了满满三页草纸,可真讲起来……”
柳明漪的脸瞬间白得像窗外的雪,连唇色都褪尽了。
她后退半步,后腰抵在墙角的米袋上,粗麻布的颗粒硌着脊背,冷意直透衣裳。
她瞪大眼睛,嘴唇哆嗦着:“我……我背得出,可我……我不会讲。”指尖戳着自己胸口,声音越说越小,“我是女娃,他们……他们会笑我。”
林昭然放下碗,粥在碗里晃出一圈涟漪,映着油灯摇曳的光,像一片动荡的湖。
她伸出发烫的手,抓住柳明漪冻得冰凉的手腕——那手腕细得像根苇秆,骨节分明,皮肤下青色的血管微微凸起,触手僵硬,带着股倔强的抗拒。
“你记得每一个字,比谁都清楚。”林昭然盯着她发颤的眼尾,声音低而稳,像雪夜里拨动灯芯的枯枝,“讲,不是为了我,是为了你自己能抬头走路。”
柳明漪的睫毛剧烈颤动,忽然抬头。
林昭然在她眼底看见一簇小火苗——和三日前自己昏沉中,听见孩子们唱“破庙一盏灯”时,那些仰着脸的眼睛里,跳动的光一模一样。
那光微弱,却烧穿了寒夜。
第二日未时,破庙的积雪被踩出条泥泞的路,鞋印深浅不一,像一行行未写完的字。
林昭然倚在米行的小窗边,裹着韩霁借来的旧棉袍,布料粗糙,带着炭火与汗味的混合气息。
她看韩霁扶着柳明漪往破庙去。
小姑娘的棉鞋踩在雪地上,每一步都陷得很深,发出“咯吱——咯吱——”的闷响,像只笨拙的小鹅。
破庙里,守拙和尚的青布衫下摆沾着雪水,湿痕一路爬到膝头。
他弯腰用枯枝拨亮油灯,灯芯“噼啪”一响,暖黄的光漫过结霜的窗纸,将尘埃照成浮动的金粉。
柳明漪站在石板前,背后是褪色的菩萨像,影子被灯光拉得老长,斜斜地覆在墙上,像一道初生的脊梁。
她望着底下坐了半屋的人——秦九的独臂撑在门框上,袖口磨得发亮;张二郎的铁锤还挂在腰上,铁锈味混着雪气;老周头攥着个冻硬的炊饼,指头冻得通红;连崔府轿夫都挤在最前排,帽檐还滴着化雪,水珠落在肩头,洇开一圈深色。
她忽然觉得喉咙发紧,手指抠进掌心,指甲陷进皮肉,却感觉不到疼。
韩霁蹲在她脚边,用炭块在青石板上划字。
一笔一画,正是《礼运大同》的开头:“昔者仲尼与于蜡宾……”柳明漪盯着那行字,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震得耳膜发麻。
她深吸一口气,寒气灌进肺里,刺得肺叶发疼,却让脑子突然清明了。
“昔者仲尼与于蜡宾,事毕,出游于观之上,喟然而叹。”她的声音细弱,像片落在雪地上的叶子,几乎被风卷走,“仲尼之叹,盖叹鲁也。言偃在侧,曰:‘君子何叹?’”
秦九的独臂垂了垂,原本要走的脚步顿住。
老周头的炊饼“啪”地掉在地上,他也不捡,仰头望着小姑娘,皱纹里还沾着雪水,像沟壑里未化的冰。
当柳明漪讲到“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时,后排突然传来抽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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