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然立在窗前,望着小丫头的红绳消失在巷角,窗纸被夜风吹得簌簌作响,冷风从纸缝间钻入,拂过她颈后一缕碎发,激起细微的寒栗。
远处更夫的梆子声渐远,像被雪吞没的足音,她却听见另一种声音在耳膜上跳动——是破庙里那片如雷的掌声,震得梁上积尘簌簌落下;是老周头用炭块写“人”字时沙沙的刮擦声,粗粝如磨刀石擦过青石;是秦九烧匠籍牌时木片爆裂的轻响,噼啪一声,仿佛冰层裂开,热气腾出。
这些声音在她血脉里汇作细流,灼烫着每一寸经络,催得她一夜未眠。
天刚蒙蒙亮,门环就被拍得急促,震得门缝里的雪末簌簌飘落。
韩霁裹着一身寒气撞进来,斗篷上的雪末子落了满地,踩出湿漉漉的脚印,寒气扑面而来,连烛火都微微晃动。
他眼睛亮得像淬了星火的剑,呼出的白雾在空中凝成细丝:“先生,您猜昨夜西市桥洞、南巷车棚、北关茶肆后厢,都冒出来什么?”他搓着冻红的手,指尖泛白,从怀里掏出半卷皱巴巴的纸页,纸面还带着体温的微暖,“夜讲点!三处我都跑了,讲的全是《礼运大同》,连‘使老有所终’那句的断句都和柳小娘子抄本分毫不差。”
林昭然放下茶盏,瓷底磕在木桌上发出轻响,指尖在桌沿轻轻叩了两下,触感微凉。
她记得柳明漪抄讲稿时,总爱把“鳏寡孤独”四个字的笔画描得格外重,此刻看韩霁递来的纸页,果然“孤”字右下角有团淡墨,是小丫头抄到动情处洇开的,指尖抚过,墨迹微凸,像一道隐秘的泪痕。
“还有更奇的。”韩霁咽了口唾沫,声音压得像耳语,连炭盆里的火星都仿佛静了静,“西市桥洞的讲者是阿阮——去年冬月在破庙讨茶喝的盲女,您记得么?”
林昭然当然记得。
那盲女穿件补丁摞补丁的灰布衫,指尖冰凉,却执意往功德箱里塞了枚铜钱,声音轻得像雪落:“听先生讲‘天下为公’,比我娘从前唱的儿歌还暖。”
此刻韩霁的话像根细针,轻轻挑开她心头的茧:“她看不见字,竟能凭耳朵记全七页讲稿?”
“不止记全。”韩霁从袖中摸出块炭,在桌角划拉,炭屑簌簌落下,“我躲在柴堆后听,她讲到‘选贤与能’时,声音抖得像琴弦——您猜怎么着?她说‘今夜我们不只听,我们提名’。”
林昭然的茶盏“当”地磕在桌沿,热茶溅出一星,落在手背,微烫。
未时三刻,林昭然裹着件旧棉袍混进西市。
桥洞下的炭笼烧得正旺,火光跳跃着映在二十来张脸上:卖胡饼的老张头攥着半块饼,油渍在指缝间发亮;绣娘阿秀的竹篮里还戳着银针,针尾红绒线随呼吸轻颤;最前排蹲着个光脚的小娃,正把冻红的手往炭笼上凑,指尖泛紫,一靠近火便发出细微的“嘶”声。
盲女阿阮坐在块青石板上,青布包头下,眼尾的疤痕像道褪色的月牙。
她指尖抚过膝头的讲稿——林昭然认出那是柳明漪用草纸订的本子,边角被翻得卷了毛,纸面还沾着炭灰与掌心的温热。
“《礼运》曰:‘选贤与能,讲信修睦。’”阿阮的声音清亮得像山涧水,字字清晰,仿佛在黑暗中摸索着刻进人心,“从前总觉得‘贤能’是高阁上的月亮,可这七日我摸着来听经的手——有磨出老茧的,有冻得开裂的,有抱过娃的,有捏过笔的……哪双手不能托住月亮?”
桥洞里起了细碎的议论,像风吹过干草堆。
阿阮忽然笑了,伸手摸向旁边卖浆阿婆的手,粗糙的掌心相贴:“阿婆前日说,想荐个教孙儿识字的。我替阿婆问——今夜,我们不只听,我们提名。”
青石板被谁碰得响了一声。
老匠人王伯柱颤巍巍举起手,独臂在火光里投下粗粝的影子,袖口磨破的线头随动作轻晃:“我荐秦九。他送炭七夜,我家那瘫老婆子说,炭盆比往年暖三成,可他连碗热汤都不肯喝。”
“我荐柳小娘子!”绣娘阿秀的银针在胸前晃,寒光一闪,“我家阿巧认全了百字,昨日能读她爹的家书了——她爹在边镇当兵,信里写‘见字如面’,阿巧读得眼泪砸在纸上。”
“我荐韩大哥!”光脚小娃突然拔高声音,冻红的鼻尖泛着光,“他教我在雪地上写‘人’字,说这是天下第一字!”
林昭然退到桥洞阴影里,喉头发紧,眼底微热。
她看见阿阮的手轻轻按在胸口,盲眼里泛着水光;看见王伯柱独臂上的老茧蹭过眼角,留下一道湿痕;看见阿秀把银针别回鬓边,针尾的红绒线晃得人心颤。
这不是她教的,是那些被点亮的眼睛在互相映照,是那些被焐热的心脏在彼此跳动。
归时天已擦黑。
林昭然踩着满地碎金似的夕阳往小院走,鞋跟碾碎了几片未化的雪,咯吱作响。
院门口,韩霁正和柳明漪说话,小丫头的发辫上还沾着草屑,显然是刚从某个夜讲点赶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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