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门声撞碎了义学里最后一丝暖意,像冰锥砸进薄暮的静寂。
林昭然刚把最后半块炭饼塞进炉底,火星子“噼啪”炸响,橘红的光跃上梁间,照亮了垂落的冰柱——那是漏进来的雪水冻成的,有孩童的手腕粗,在穿堂风中轻轻晃荡,折射出冷冽如刀锋的微光。
寒气从地缝里爬上来,舔过脚踝,钻进粗麻鞋窠,脚趾早已麻木,只剩针扎般的刺痛在骨节里游走。
“先生!”门被撞开的刹那,冷风裹着雪团灌进来,裹棉斗篷的妇人踉跄着跨进门槛,发梢结着霜粒,怀里的小娃缩成一团,鼻尖冻得通红,像熟透的山楂。
她牙齿打着颤:“我家狗儿昨夜咳了半宿,这屋子比冰窖还冷,冻手抄书,何苦来哉?”她身后又挤进几个家长,有扛着铺盖卷的农夫,布靴上沾着泥雪,鞋底咯吱作响;有攥着竹篮的老媪,指节粗粝如枯枝,篮中几枚冻梨裹在旧布里。
孩子们的哭嚎像碎冰碴子,一声声扎进耳膜,混着风雪拍打窗纸的噼啪声,在狭小的义学里来回冲撞。
林昭然的手指在袖中蜷成拳,粗麻短褐下,前两日抄经时冻裂的伤口正渗着细血,血珠凝在皮肉边缘,触之如针扎。
这具女儿身到底比不得男子耐寒,可此刻却连外袍都不敢多穿,生怕被看出腰间未束紧的里衣。
她咽下喉头的腥甜,舌尖抵着上颚,压住那阵发自肺腑的寒颤。
“婶子。”她向前半步,声音却比平时更温,像炭火将熄未熄时那一缕余温,“您摸摸这案上的《礼运》。”她掀开覆盖书卷的蓝布,冻得发紫的掌心按在残卷泛黄的纸页上,纸面冷硬如铁,墨迹也似结了霜,指尖却仍能触到字痕的凹凸——那是无数个夜晚,她一笔一画刻下的信念。
“纸是冷的,墨是冷的,可昨日狗儿背‘老有所终,幼有所长’时,眼里有火。”
妇人愣了愣,下意识去摸那卷书。
指腹触到林昭然手背的瞬间,她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你这手……”
“人心不冷,书就暖。”林昭然解下外袍搭在最近的孩童肩上,粗麻短褐下的身形更显单薄,肩胛骨在寒风中微微耸动,像雪中枯枝。
她听见自己心跳在耳畔低响,一声声,压过风雪,压过哭声。
“今日若散了,明日谁还敢跨进这门?您家狗儿想识字,隔壁阿花想背诗,往后都得缩在炕头,听人说‘女子无才’‘庶民愚钝’——您甘心么?”
话音未落,后堂传来响动。
韩霁抱着半摞旧棉絮挤进来,发梢沾着雪,脖颈却红得发烫,呼吸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先生,我去西市收了五床旧被子,还跟王屠户赊了半车炭——”他突然顿住,望着满屋子要走的人,喉结动了动,把棉絮往地上一放,“我先去补漏!”转身就往梁上爬,冻得发僵的手在木梁上抓出白印子,指甲缝里渗出血丝,混着木屑落在雪地上,像几点暗红的梅。
老媪颤巍巍摸向自己孙子的脑袋,掌心抚过孩子冻红的耳尖:“囡囡前日说,想读先生写的‘哪双手不能托月亮’……”她蹲下来,替小孙女理了理被角,粗布下传来孩子微弱的鼻息,“就再挨一夜吧。”
家长们陆陆续续坐下。
林昭然望着梁上韩霁晃动的影子,听着外头越下越急的雪,簌簌如千军万马压境。
她忽然想起秦九昨日蹲在檐下说的话:“义学这破屋子,经不得三场雪。”她攥紧袖中半块炭,炭渣刺进掌心,带来一丝钝痛。
等最后一盏灯芯燃尽时,火光在她瞳中跳动,她轻轻对韩霁道:“今夜,我们换个地方讲经。”
破庙的门轴在半夜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像老骨断裂。
林昭然裹着麻衣踏雪而来,鞋窠里的雪水早结成冰,每走一步都像踩着碎瓷片,脚底传来细密的割裂感。
风割在脸上,如砂纸磨过,鼻腔吸入的空气冷得发腥。
守拙正往佛前添灯油,青布僧衣外只披了件灰旧的棉襕,见她进来,举着灯照了照她发梢的冰碴子:“要借地?”
“借半刻,讲经不辍。”
守拙没多问,只把供桌旁的蒲团往火盆边推了推:“后殿有堆旧席子,你且搬去。”
第一夜的风雪真如刀。
林昭然立在庙前空地上,炭条在雪地上划出“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时,手背上的裂口才刚结痂,被冷风一激,血珠渗出来,在炭灰里染成暗红,像雪地里开出的第一朵花。
她能听见炭条划过雪面的“沙沙”声,像春蚕食叶,又像细雨落瓦。
她数了数,只有十三个人——秦九缩在墙角,独臂拢着个破瓦罐,罐中炭火微弱,映着他脸上刀疤的暗影;柳明漪裹着她昨日给的外袍,缩在老槐树后,发丝结霜,却仍睁大眼睛;还有三个面生的挑夫,跺着脚往手心里哈气,白雾升腾,又被风撕碎。
“谁可受教?”她的声音被风扯碎,又被雪粒揉成团,却仍一字字钉进雪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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