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然是被药香熏醒的。
喉咙里像塞了团烧红的炭,每吸一口气都带着刺疼,可鼻尖萦绕的艾草香却软得像春晨的雾,丝丝缕缕钻进肺腑,带着阳光晒透粗布的暖意,竟把痛楚也抚成了薄纱。
她动了动手指,触到叠得方方正正的粗布——不是庙里的旧僧袍,是带着浆洗过的硬挺纹路的,指尖划过布面,粗糙中透着一丝倔强的秩序,许是哪家妇人连夜赶制的,针脚里还裹着灶火的余温。
“先生醒了!”
门帘哗啦一响,韩霁掀着雪花冲进来,棉帽上的冰碴子簌簌往下掉,砸在青砖上发出细碎的噼啪声,像冰珠子蹦跳。
他跪到床前,掌心贴住她额头,冻得通红的指尖让她颤了颤,触感如寒铁初触肌肤,却在那一瞬燃起暖意:“烧退了,烧退了!”
林昭然想笑,却先咳出声来。
这一咳惊得满屋子人动起来——墙角蹲着的老妇人忙去拨炭盆,火舌“轰”地窜高,噼啪爆开的火星溅上供桌,映得梁上积的雪都融了,一滴一滴砸在供桌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像谁在轻叩门扉;柳明漪从灶间跑进来,端着碗还冒着热气的米油,发辫上沾着草屑,脚步带起一股柴火与米浆混杂的香气;秦九站在门口没动,独臂撑着门框,木头在寒气中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只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像炭窑里未熄的火种,在暗处灼灼燃烧。
“床头的帕子。”她哑着嗓子开口,声音像生锈的铜铃,在寂静中刮出沙哑的回响。
柳明漪忙捧过叠得整整齐齐的粗布包:“昨儿后半夜开始,陆续有人来。张屠户家的嫂子裹了艾叶,李铁匠娘子塞了姜糖,还有王记米行的老夫人……”她掀开最上面一方,帕角绣着歪歪扭扭的“暖”字,线头还微微翘起,像是匆忙中咬断的,“她们说不敢敲门,怕吵着先生,就从窗缝塞进来,堆了半床。”
林昭然拈起一方帕子。
粗布磨得发毛,显然是常穿的旧衣改的,指尖摩挲时,能感受到经纬间细密的磨损,里裹的草药还带着太阳晒过的味道,干爽而微辛,像晒谷场上翻腾的暖风。
帕子内侧有行稚拙的墨字:“先生暖手,我们识字。”墨迹晕开一片,像滴在宣纸上的泪,指尖拂过,微微凸起,仿佛能触到写字人颤抖的手。
“内城的消息。”韩霁从怀里摸出半卷纸,展开时带出几片碎雪,纸页发出脆响,像枯叶落地,“七日前还只有外城的泥腿子,如今……”他指了指纸角的朱砂印,“这是瑞宁侯府的暗记,贵女们遣婢女混进夜讲点,把‘人不独亲其亲’抄回去,说‘听之如见天光’。”
林昭然的手指在帕子上轻轻摩挲。
她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不再是病中的虚浮,而是带着底气的沉稳——像春冰初融时,冰层下涌动的暗河,汩汩作响,深沉而有力。
“启动第二阶段。”她突然说。
韩霁一怔:“讲士名册?可之前说好要……”
“不录其名,先传其声。”林昭然撑着坐起来,柳明漪忙垫了个棉枕在她背后,棉花的柔软托住她瘦削的肩胛,“抄本会被烧,嘴巴封不住。我写了《讲士三问》——”她指了指案头的纸卷,墨迹未干,指尖轻触,留下淡淡的湿痕,“一问谁可受教,二问谁可为师,三问谁可定规。”
柳明漪接过纸卷,指尖微微发颤,纸页摩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若被查……”
“罪不在纸,在人心。”林昭然按住她发抖的手。
这双手曾在雪地里摸过她的脸,现在还带着米油的温度,温软而坚定,“你带它进城,每个夜讲点轮着问。百姓答一句,就多一分根。根扎深了,谁也拔不动。”
柳明漪突然抬头。
她的眼睛亮得惊人,像被星火点燃的灯芯,在昏暗中骤然迸发光芒:“先生,我昨日路过西市,卖脂粉的阿姊说要把‘有教无类’绣在帕子上——她们说,这四个字比牡丹好看。”
林昭然笑了。
她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忽然想起沈砚之圈过的《雪夜讲经录》。
此刻那卷书该在首辅的案头,朱笔点过的字或许还带着墨香,可他永远不会知道,有些字早从纸页里跳出来,钻进了卖炭翁的烟袋、绣娘的针脚、挑水夫的扁担。
“秦九。”她转向门口的独臂炭工。
秦九跨进来,靴底的雪在青砖上融成水痕,发出轻微的“滋滋”声,“先生。”
“炭窑里的匠人,可还听你讲?”
“昨儿新来了五个。”秦九摸出块黑黢黢的炭,在地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师”字,炭粉簌簌落下,像墨雨,“老周头问我:‘我教徒弟打炭,也算为师?’大伙儿哄笑,可笑着笑着就静了。”他独臂抄起墙角的铁锤,敲得地面咚咚响,震得炭盆火星子一跳,“今儿我开‘炭经’——省炭的法子、防塌的诀窍、算工钱的账。老周头第一个拜师,跪得直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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