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钻进林昭然的耳中,像一根极细的银针,轻轻刺破了她心头笼着的沉寂。
春意并非源于温度,而在于这股压不住的人气——巷口飘来的豆汁儿热气裹着柴火味,远处孩童追逐的笑闹声撞在斑驳墙面上又弹回耳畔,连破庙檐角那串锈铁铃也在风里轻轻颤动,发出几声喑哑的轻响。
不过三日,韩霁便带来了城中最新的消息。
“柳先生的女子识字班,起初只在废弃的绣坊里借一盏油灯,如今却快要挤不下了。”韩霁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惊叹,“头天夜里只去了三个女童,还是柳先生挨家挨户劝来的。可到了第三夜,巷子口都站满了人,连守寡多年的张嫂都带着针线笸箩去了,说要学学怎么算账,免得再被布庄的掌柜蒙骗。”他说话时,指尖不自觉地摩挲着粗布衣袖上的炭灰印,仿佛还能触到那夜人群挤在门框边时衣料摩擦的粗粝感。
韩霁顿了顿,继续道:“官府不是没察觉。里正带人去看过,出来后却对上头说,一群妇孺学《千字文》,既不议论国事,也不讲什么大义,就是图个认字方便,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话音落下,一阵穿堂风从破庙残破的窗棂间灌入,吹得案上纸页簌簌作响,像是无数未落笔的念头在低语。
林昭然静静听着,指尖在冰冷的石桌上无意识地划过,那石面沁着夜露的湿寒,指腹划过时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水痕。
柳明漪此举,看似微末,却是在她铺开的棋盘上,落下了一枚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的活子。
她传授的不仅仅是字,更是“女子亦可学”这个念头。
一旦这个念头生了根,便远比刀剑更难拔除。
“送两册《算术启蒙》过去,”她轻声吩咐,嗓音如风拂竹叶般轻细,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不必署名,就说是惜才之人所赠。”
韩霁领命而去,脚步声在碎石地上渐行渐远,最终被远处更夫一声悠长的“三更天——”吞没。
破庙之内,再度恢复了寂静。
林昭然闭上双眼,那奇异的“心象”世界缓缓在她意识中展开。
城池的脉络清晰如故,但这一次,在那间废弃绣坊的上空,一缕缕纤细却韧性十足的金线正悄然浮现,它们源自每一个捧着书本、捻着针线、目光灼灼的女子——她仿佛听见油灯芯噼啪炸响,闻到粗纸与墨汁混杂的微腥,指尖似也掠过那些粗糙却坚定的掌心,感受到她们握笔时微微颤抖的力量。
这些线不同于匠人那充满力量感的铜线,也不同于盲女夜讲时那种飘渺的银线,它们带着一种独特的、属于生活本身的温度——像冬日里围炉时手心的暖,像针脚密密缝进布面时的踏实。
更让她心神微震的是,这股新生的金线,竟开始与匠人“行学”、盲女“夜讲”所生成的线网,发生了微弱的交汇与共鸣。
仿佛三股不同颜色的丝线,在一位无形织工的手中,开始织就一幅锦绣的雏形。
她第一次清晰地感知到,她所播下的“观念”,已经脱离了她的掌控,开始拥有自己的生命,正在以她未能预见的方式,自我演化、彼此交联。
这认知让她感到一丝敬畏,也让她更加坚定了自己的道路。
城中的风,并未因女人们的夜读而停歇,反而愈发激荡。
秦九带着他的炭工们,又做了一件大事。
他们没有冲击官府,也没有堵塞街道,而是整整齐齐地站在工部衙门之外,请求朝廷开设“匠籍学堂”,传授算学、地理,乃至火器制造的原理。
工部的答复冰冷而傲慢:“庶民习高技,恐生乱阶。”一言以蔽之,驳回。
所有人都以为秦九会愤怒,会鼓动工匠们闹事。
然而,他没有。
从那天起,每当夜幕降临,秦九便会带着数十名工匠,静静地站在工部衙门外的石狮子旁。
他们不喧哗,不叫骂,每个人手里都举着一块用木炭写着《匠经》选段的木板,在风中默立。
寒风割面如刀,他们粗布衣领上结了一层薄霜,指节因长久握持木板而泛白,却无人放下。
有人嘴唇干裂,有人眼角凝着风泪,但他们彼此交换的眼神里,只有一种沉静的坚持。
那沉默的抗议,比任何呐喊都更有力量。
三日之后,开始有工匠的妻子,提着食盒,在深夜为他们送来热饭热汤——陶罐揭开时腾起一团白雾,香气混着葱油与米饭的暖甜扑面而来,烫红了她们冻僵的鼻尖。
紧接着,周围的百姓也开始驻足围观,议论声渐渐响起:“他们求的又不是一官半职,只是想有个地方学本事,好把活计做得更精罢了。”“是啊,朝廷怕他们学了本事造反,可这不准学,不是把人往绝路上逼吗?”
舆论的天平,在无声中缓缓倾斜。
守拙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破庙的阴影里,他带来的消息,让林昭然的计划拼上了最重要的一块版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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