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压抑的沉闷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划破,木门外的风铃猛地一震,发出几声短促而清脆的“叮当”,旋即归于死寂。
韩霁的身影如一道劈开夜色的闪电,冲入堂中。
他靴底还沾着湿泥,在青砖上留下一串急促的印痕,衣袍因疾行而猎猎鼓动,发带松脱,一缕黑发垂在额前。
他甚至来不及抚平衣角的褶皱,声音里带着一丝被震撼后的沙哑,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的低鸣:“主上,国子监外……昨夜聚集了上百名孩童。”
林昭然手中的茶杯稳稳地放在桌上,杯底与瓷托轻碰,发出一声极细微的“嗒”,连一丝涟漪都未曾荡起。
烛火在她眸中跳动,映出她沉静如水的面容。
她抬眼,目光如刃,示意韩霁继续。
“他们没闹,也没喊,就围着那个说书的盲艺人,用手……用手学‘破帷四问’的影子戏。”韩霁的呼吸依然急促,喉结滚动,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带着夜露的凉意,“巡防司的人要去驱赶,可那些孩子就像没听见一样,全都静静坐着,手上学着影戏的动作,一刻不停。上百双手影在墙上交错,像一片无声的林海在风中摇曳。巡防司的人……竟然看呆了,不敢上前。那里成了一片‘无声之林’。”
林昭然的指尖在微凉的桌面轻轻敲击,一下,又一下,木纹的触感透过指腹传来,仿佛在叩问着时代的脉搏。
窗外,风掠过檐角铜铃,发出一声悠长的呜咽。
时机到了。
那颗由她亲手埋下的种子,在最意想不到的土壤里,以最决绝的方式破土了。
“韩霁,”她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像冰层下缓缓流动的暗河,“联络我们的人,那些曾在七子之中担任过蒙师的,让他们去京城各处坊巷口。”
“做什么?”
“设‘默讲台’。”林昭然的目光穿透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已经看到了天明后的景象。
她指尖轻拂过唇边,似在默念那即将落地的惊雷,“不立牌匾,不发一声。只备一截粉笔,在地上写下一句问话。写完,立刻退走,任由百姓围观、揣摩、思索。”
她顿了顿,语气如刀锋出鞘,说出了那石破天惊的第一问:“首日题:女子不可学,何以知其不能?”
次日,天光微亮,京城的坊巷间便出现了这奇异的一幕。
几个看似寻常的文士,在人流渐起的路口蹲下身,指尖捏着粉笔,粗糙的青石板摩擦着指腹,发出沙沙的轻响。
他们缓缓写下那一行字,笔画清晰,力透石纹。
写罢,便悄然起身,混入人群,消失无踪。
那行字如同一根无形的针,刺入每个路人的眼中,也刺入他们心底最深的沉默。
这匪夷所思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吏部侍郎程知微的耳中。
他奉命稽查这起“默讲”事件,以为又是哪路文人沽名钓誉的把戏。
然而当他亲至一处巷口,看到的景象却让他心头一震。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儒生,正蹲在那行字前,身体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晨风拂过他残破的袖口,露出枯瘦的手腕。
他盯着那问句良久,仿佛用尽了一生的力气,从袖中摸出一截断笔,颤巍巍地在后面续上了一句:“女子不可学,因无人教。”
墨迹未干,泪珠已落,砸在石板上,洇开一朵深色的花。
写罢,老儒生老泪纵横,叩首于地,额头触地时发出一声闷响,惊起檐下一只寒鸦,扑棱棱飞向灰白的天空。
程知微立在人群后,只觉得一股热流直冲头顶,耳中嗡鸣,仿佛有千军万马在胸中奔腾。
他没有上前盘问,更没有将此事上报。
他沉默地回到吏部衙门,在清晨的薄雾中,从自己的案上取过一张空白的讲稿,走到衙门前的空地上,俯身,指尖蘸墨,在青石上写下:“若有人教,何人不可学?”笔锋沉稳,字字如凿。
写完,他整了整官袍,转身步入衙内,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然而,这句问话如同一颗投入湖心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远超所有人的预料。
不过午后,这句话便被数十人传抄,出现在更多的坊间墙垣之上。
有抱着孩童的妇人驻足良久,指尖一遍遍抚过那行字,一遍又一遍地低声念诵着,声音轻得如同梦呓,眼中却燃起前所未有的光,像暗夜中终于点燃的烛火。
一连数日,“地上有问”成了京城最隐秘也最汹涌的风潮。
这份风潮自然也刮到了锦衣卫指挥使沈砚之的案头。
他听着孙奉的汇报,面色沉静如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佩刀的冷铁刀柄,触感坚硬而冰冷。
“……从‘女子不可学,何以知其不能?’开始,到吏部衙门前的‘若有人教,何人不可学?’,如今城中墙上、地上,随处可见各种续问、反问。属下已将各坊流传最广的默讲内容录下。”孙奉说着,将一本册子恭敬地呈上。
沈砚之接过册子,翻开第一页,那句最初的问话赫然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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