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娘们初时不明所以,待柳明漪将文章念给她们听,那一句句“天不生无用之人,地不长无根之草,女子之智,亦天地所赋”,让这些终日埋首于针线的女子眼中,第一次亮起了灼人的光。
她们不再是绣龙凤,绣鸳鸯,她们在绣自己的声音。
一时间,千家万户的灯火下,无数根绣花针起起落落,以丝线勾勒文字。
那绣出的素绢,远看如一幅幅淡雅的水墨画,近看才发现,画中山水,皆由字迹构成。
“官府可禁印坊,却不可禁这千家灯户。”林昭然望着送来的第一幅绣品,轻声说道。
韩霁立于一旁,看着那素绢上绵密而坚韧的针脚,不禁深深一叹:“先生,这非书,乃是千只手、万颗心写给这世道的信。”
沈砚之的案头,堆满了从各地加急呈回的“策问试答”样本。
他一卷卷地看,多数是引经据典,言辞激烈,或是空谈大道,陈词滥调。
直到深夜,他翻开一卷来自江南的答卷,目光倏然一凝。
那答卷上赫然写道:“教化无贵贱,正如日月不择地而照。若谓女子不可学,则孔门七十二贤,何无一女?非无女,乃史不录耳!”
字迹清峻,笔锋锐利,其中逻辑之严密,论证之大胆,竟与他记忆中林昭然多年前递上的一份奏章风格暗合。
他猛地从座位上站起,一种惊人的明悟贯穿全身。
他明白了,林昭然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应试”而来。
这数年间的“补遗讲”,这暗中流传的《礼失求诸野》,所有的一切,都是在为今日之问铺路。
她不是在回答问题,她是在改变出题的规则,她要让天下人都成为她的同答者!
沈砚之没有将此卷付之一炬,反而凝视良久。
他亲自取来笔墨,将这份答卷工工整整抄录了三份。
一份,他锁入了自己的私人匣中;一份,他平摊在自己的案头,时时观看;最后一份,他命心腹孙奉连夜送入皇史宬,并附上一句简短的附言:“存此问,亦存此答。”
破庙之内,风声依旧。
韩霁正低声为林昭然诵读着各地传来的消息,其中不乏惊世骇俗之语。
当他读到一份来自偏远州县的答卷时,声音不禁哽咽。
那是一位寒门女子,因兄长不才,便代兄应试,在答卷的末尾,她用娟秀小楷写道:“妾非为功名,只为向天下证明——女子执笔,亦不输男儿。”
林昭然闭目良久,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澄澈。
她走到桌前,取出一尺见方的白绢,以灰墨——那是香灰调和的墨,色淡而沉——将她早已烂熟于胸的《明堂策》全文,一字不漏地重写于上。
写罢,她将白绢小心折好,递给韩霁:“将它缝入我们即将呈递明堂的‘补遗讲年度奏册’之中,夹在最不起眼的一页。”
韩霁接过,只觉那薄薄的白绢重于千钧。
“他们要问,”林昭然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我们就把答案,亲手递到他们眼前。”
此时,千里之外的紫宸殿内,夜色深沉。
沈砚之独自一人,凝视着墙上那幅“空砖”拓片,良久无语。
殿外的更漏敲响了四更天,他忽然转身,对侍立在阴影中的孙奉沉声下令:“传我的话,明日,召林昭然——补遗讲主讲,入明堂预议。”
孙奉大惊失色,险些失仪:“大人!您真要让她……让她踏上那道台阶?”
沈砚之的目光穿过深邃的宫殿,望向远处高耸入云的玉阶,声音低得仿佛一声叹息:“若不让她上来,我问出的这一问,便永远也落不到地上。”
夜风穿过窗棂,将一道来自京城深处的命令,送往城外那座籍籍无名的破庙。
烛火摇曳,庙中静得出奇,林昭然正襟危坐,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她面前的旧剑已被擦拭得寒光凛冽,映出她波澜不惊的脸。
庙门外,传来一阵由远及近、整齐划一的甲胄摩擦声和沉重的脚步声,最终停在了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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