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再造纸的工艺,本就难以将旧纸上的墨迹完全清除干净。
这幅图样混入其中,经过碾压、烘干,墨迹会化作极其浅淡的阴影,藏于纸脉深处。
不细看,与寻常纸张的杂色无异,但若是在油印之后,迎着光看,那被油墨覆盖的纸面上,便会隐约浮现出铃舌的异形轮廓。
他用木棍搅动纸浆,低声呢喃:“你们要的是顺耳之音,百姓等的却是刺耳之真。”声音轻如耳语,却被炉火噼啪声吞没,仿佛从未存在。
【三更·国子监外】
春讲前夜,月色如霜,寒气浸骨,青石板上凝着薄薄一层白露,踩上去微滑。
韩霁依林昭然之命,抱着那只沉甸甸的锦盒,来到国子监外的一处僻静角落。
一个衣衫褴褛的盲童正靠在墙根下打盹,怀里抱着一根探路的竹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竹节的凹凸。
韩霁蹲下身,将一个温热的油纸包和几枚铜钱塞到他手中,食物的香气混着油脂味在冷夜里格外清晰。
他凑近盲童耳边,声音低而沉:“孩子,记住这只铃铛的样子。数日前,我带你听过的那口废钟,还记得吗?风刮过裂缝的墙——那种哭声。”
盲童微微点头,嘴唇轻动:“像有人在夜里喊娘。”
“明日,台上那位大人会摇响它。你听着,若是铃声不对劲,像是……在哭一样,你就大声喊出来,告诉所有人‘它在哭’。就说三遍,然后就走,别回头。”
盲童捏紧了手中的烧饼,掌心传来温热与酥脆的触感,他茫然地点了点头。
他看不见韩霁的脸,也看不见那只铃,但他记住了那股冰冷的金属气息,和那句如咒语般的嘱咐。
【同夜·城中各处】
春风卷着碎纸与尘土,在巷陌间游走。
柳明漪组织的绣坊女工们,正将一张张“铃语图”贴在坊间的布告栏和茶馆的墙壁上。
图上没有一个字,只画着一只裂开大口的铃铛,从裂口中飞出的,不是音符,而是一个硕大的“问”字,墨色浓重,边缘微微晕染,如同血痕。
百姓们围着图议论纷纷,指尖轻触纸面,感受那凸起的墨痕,虽不知其意,却已将这奇异的图像深深刻入脑海。
【破庙·中宵】
林昭然对守拙轻声道:“他要仪式,我们就让仪式自己开口说话。”
守拙看着窗外那轮冷月,清辉洒在残破的佛像肩头,长叹一声:“昔以钟鼓祭神,今以破音问道——礼崩乐,始生。”
【春讲当日·国子监】
吉时已到,沈砚之身着朝服,一步步登上高台。
他神色庄重,目光扫过台下攒动的人群,最终落在那张置于香案上的讲仪手册上。
全场鸦雀无声,连风似乎都停了,只余旗帜在微风中轻颤的窸窣。
他从孙奉手中接过那只“破音铃”,冰冷的触感从掌心传来,金属的寒意如蛇般游走。
他将铃高高举起,手臂稳如磐石。
依礼,三鸣。
他振臂一摇。
“铮——!”
一声尖锐的嘶鸣撕裂了清朗的晨空,像一道无形的闪电劈入人群。
离得近的孩童被吓得一缩,几位年迈的老儒更是忍不住皱紧了眉头,胡须微颤。
这声音绝非祥和的教化之音,倒像是金石相击的警告,充满了不安与戾气。
第二声、第三声接踵而至,一声比一声更刺耳,一声比一声更决绝。
三声之后,余音不绝,如泣如诉,在广场上空盘旋,仿佛有无数冤魂在风中低语。
就在这诡异的寂静中,人群里一个稚嫩而清晰的声音突然高喊起来:“它在哭!它在哭!它在哭!”
喊声虽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激起千层浪。
百姓们先是愕然,随即开始交头接耳,哗然之声如潮水般涌起。
有人想起了坊间流传的“铃语图”,那裂口的铃,那飞出的“问”字,此刻与这撕裂的哭声和孩子的喊叫,奇妙地应和在了一起。
沈砚之立于高台之上,手中那只破音铃仿佛还残留着震颤。
他能感受到万千道目光聚焦于他,审视、疑惑、探寻。
他没有动怒,脸上甚至看不出丝毫的意外。
他缓缓将铃置于案上,对着台下万众,声音清晰地传遍全场:“铃破,声亦真。今日不为开讲,只为听声。”
【城西·破庙】
林昭然凭窗而立,静静听着风声。
她听不见国子监的铃响。
她转身从佛龛后取出一块特制的“典砖”,敲开外层的泥封,里面藏着的,是她耗费心血修订的《明堂策》最终版。
她将册子交给一旁的程知微:“设法将它混入春讲纪要的副本中,送往各州学署。他想用仪式收编我们,我们便用真相污染他的仪式。”
【紫宸殿·夜深】
沈砚之独对案上那只残铃,灯火下,寒铁铃舌闪着幽光,像一只不肯闭合的眼睛。
他忽然开口,打破了一室死寂:“将今日讲录,连同那句‘它在哭’,一字不差,悉数收入《起居注》。”
孙奉心中剧震,猛地抬头,却只看到首辅坚毅的侧脸,轮廓如刀刻,映在烛火中,仿佛一尊正在崩塌又强行挺立的神像。
他领命而出,步履沉重。
当他踏出殿门的那一刻,他不再是礼的守护者,而成了问的见证人。
他抬头望向墨色的夜空,白日里那声尖锐的嘶鸣仿佛又在耳边回响。
夜风吹熄了廊下两盏灯笼,火星飘散,如坠落的星。
一颗流星划破墨空,转瞬即逝——
就像那声“它在哭”,微弱,却已刻入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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