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之拿起笔,在面前的白纸上缓缓写下一个硕大的“问”字,笔锋凌厉,力透纸背:“本官是说,若有人将字藏于经纬之间,非火照不能显,这……算不算违制?”
“火照方显?”赵文渊愕然,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
这等闻所未闻的手段,已超出了他作为礼部尚书的认知范畴。
他惊恐地问:“首辅大人的意思是……要下令用火彻查所有贡缎?”
“不必。”沈砚之却将那张写着“问”字的纸揉成一团,扔进了脚边的火盆,火焰一舔,便化为灰烬。
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此事不必惊动。待春贡礼成,再议不迟。”
赵文渊满腹疑窦地退下,他看不懂,这位权倾朝野的首辅大人,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当养心殿的灯火渐暗,城西的观音庙却燃起了一簇微弱的火光。
守拙正用一块粗布,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一方刚刚冷却的铜印。
空气中还残留着金属熔铸后的炽热气息,混着庙中陈年香灰的苦味。
他将铜印递过来,声音嘶哑而沉稳:“按照大人给的《前朝营造志》图样,仿前朝‘庶议堂’之制,分毫不差。”
林昭然接过铜印,入手沉重冰凉,仿佛握住了百年前被熔毁的民意。
印面之上,阳刻着四个古朴的篆字——民言可采。
这四个字,便是《明堂策》的魂。
“做得好。”她将铜印递给身后的程知微,“寻一只扬州来的贡箱,箱体厚实者,设法在夹层中将此印嵌入。箱子表面,就刻上‘岁贡常物’四字,越不起眼越好。”
程知微有些不解:“大人,这铜印若是被发现,岂非坐实了我们有复辟前朝之心?”
“这便是我要的效果。”林昭然的目光落在庙中那尊剥落了金身的佛像上,佛眼空洞,却似含悲悯,她语气平静,“他们若疑心重重,开箱查验,见到这方前朝铜印,必然会以为我们的目标是复辟旧制,从而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清查前朝余孽’上。他们会去查人,查兵,查钱,却不会想到,真正的策论,藏在一匹丝绸里。若他们因箱子平平无奇而疏忽,不开箱,那这方代表着民意的铜印,便会随着《明堂策》一同,安然抵达它该去的地方。”
三更梆子敲过,贡物库在寒夜里静得如同坟墓。
校尉孙奉搓着手走过一排排封存的贡箱,呵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成薄雾。
他是织户之子,自小看惯了机杼经纬,对丝线有种近乎本能的敏感。
忽然,他脚步一顿。
那匹江南云锦的缎角,在烛光下泛着异样的光泽。
更让他心头一震的是——针脚收尾处那个熟悉的“双回 knot”。
他记得。
五年前,他用半块玉佩换来的那方祈福帕子,也是这般收针。
绣娘说,这是为亡母守孝的记号。
她叫阿阮。
一个念头在他脑中闪过。
他环顾四周,见无人注意,迅速而隐蔽地将那块小小的缎角扯下,藏入袖中。
回到值房,他掩上门,从怀中取出缎角,凑近烛火。
火焰的温度舔舐着丝绸,奇迹发生了。
原本光洁的缎面上,竟缓缓浮现出四个由金银丝线构成的字迹,在火光映照下,流光溢彩,触目惊心——“答在天下”。
孙奉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几乎握不住那块滚烫的缎角。
他知道这四个字的分量。
这不是谋逆,却比谋逆更可怕。
这是对这个死气沉沉的帝国,最深刻的质问。
他没有声张,更没有上报,只是将那块缎角小心地折好,贴身藏好。
沉默了许久,他摊开一张纸,在昏黄的灯下写道:“非伪非窃,乃问之延续。”
而远在城东的林府,林昭然立于窗前,凝视着北方天际忽明忽暗的烽火信号——那是边关紧急军情的标志。
春贡礼的前一夜,京城的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就在林昭然以为一切尽在掌握时,一个惊人的消息从宫中传来:北境八百里加急军报,鞑靼进犯,边关告急。
皇帝下旨,明日大朝会将提前至卯时举行,商议军国大事,原定的春贡礼则无限期延后。
“延后?”程知微闻讯,脸色煞白,“那我们的计划……”
“不。”林昭然听完,紧绷了一夜的神经反而彻底松弛下来,她甚至露出了一丝笑意,“这不是坏事,是天意。太庙春贡,终究是献给祖宗看的,隔了一层。大朝会,是百官当面,奏对天子。将《明堂策》直接在朝堂上呈递,比在贡品里做文章,更直接,也更具雷霆万钧之势。”
危机,瞬间被她化为了更大的机遇。
“程知微!”她当机立断,“你连夜去见那位支持变法的年轻御史魏哲,告诉他,计划有变。让他将藏在‘大朝会仪注册’夹层里的《明堂策》终章丝帛取出,由明漪亲手,改缝在他明日要穿的朝服衬里。”
夜色深沉,林府的灯火彻夜未熄。
当柳明漪最后一针落下,那件崭新的绯色御史朝服被平整地叠好。
魏哲,那个出身寒门、眼中尚有不屈之火的年轻人,已在偏厅等候。
林昭然亲自将朝服交到他手中,那衣料看似轻薄,却承载着无数人的希望与性命,重逾千斤。
她没有多言,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魏哲接过朝服,指节泛白,掌心冷汗浸湿了绯色衣料,正微微地颤抖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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