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然立在晨雾未散的村塾前,看阿福攥着新抄的《新仪录》往青石板上跳。
村塾低矮的茅檐挂着露珠,鸡鸣声从远处断续传来,空气中浮动着湿草与柴灰的气息。
她月白衫子被晨露浸得发沉,鬓角碎发沾着草屑,袖口微凉——昨夜伏案太久,指尖还残留墨汁的涩意。
这孩子昨日还因为不肯给里正行叩拜礼被揪着耳朵骂,此刻却把竹板翻得哗哗响,鼻尖沾着墨点,赤脚踩过湿漉漉的青石,脚底拍出细碎水声,倒像捧着什么金贵物事。
“先生!”阿福跑到她脚边,仰头时喉结动了动——是三息凝视的规矩。
林昭然垂眸与他对视,看见自己在孩子瞳孔里的影子:发间那支竹簪闪着微光,是前日阿福用劈柴剩下的竹片磨的,刻着歪歪扭扭的字。
三息将尽时,阿福忽然咧嘴笑了,露出缺牙的牙床,然后轻轻点了点头。
这是推行的第七日。
其实前三天没人肯学,直到小桃娘病了三日,林先生守了一夜,第二天阿福才第一个站出来。
如今连王屠户都蹲在塾外槐树下,盯着自家小子给挑水的老张头行三息凝视礼。
林昭然记得那场景:少年的目光从老张头沾泥的草鞋往上移,停在他眼角的皱纹里,停在汗湿的布巾上,最后停在颤巍巍的水担上。
老张头先是发愣,接着抹了把脸,水珠子顺着指缝往下淌,滴在青石板上,一声比爆竹还响——那声音清亮得仿佛敲在人心坎上,惊飞了檐下一只麻雀。
阿昭。巷口脚步轻响,王婶挎着竹篮走来,篮底露出半把嫩葱,茎叶上还带着泥土的腥气。
她没像从前那样福身,只站定了与林昭然平视,目光落在她发间那支竹簪上。
“起初狗剩还骂‘装神弄鬼’,昨儿见隔壁春妮给娘捶背也得了夸,才试了试……”她声音发颤,指尖抚过篮沿的豁口,“昨儿夜里,我家狗剩给我端洗脚水了。”她比画着三息的时长,眼角的细纹里泛着水光,“他蹲在脚盆边,就这么看着我……五十年了,我头回觉着,我这张老脸,能让孩子看进心里去。”
林昭然喉间发紧,袖中指尖不自觉攥住袖口。
她想起昨夜在《新仪录》上写的注:礼非俯首,乃相视。墨迹未干时,程知微的信鸽扑棱棱撞进窗来,爪上竹管还带着京师的寒气。
‘礼崩之时,未必是乱,或是新生’——这是他在太学最后一课写下的批语。
林昭然正摩挲着那页夹着的旧信笺,忽听竹帘外风动,一道声音响起:“先生,您还记得这句话吗?”
程知微掀帘进屋,青布衫角沾着刑部的尘灰,袖口露出一角皱巴巴的朱砂符纸。
“沈相新规,每日辰时必须焚香贴符……说是安神定志。”他低声说着,腰间铜鱼符撞在案角,发出清响——这是他化名入刑部观政的第三十七日。
林昭然注意到他眼下青黑,指节因翻案卷磨出了薄茧,却难掩眼底的亮。
“我在廊下偷听堂议回来,”他压低声音,“北地百姓静坐三日,不吵不闹,就那么望着官衙。”说着从袖中取出半片枯叶,是从刑部后园老槐树上落的,叶脉间还沾着一点黄土,“主审官要治他们‘心怀不轨’,可翻遍《唐律疏议》——妖言惑众得有‘言’,聚众闹事得有‘闹’,可这案子,连堂下击鼓声都比百姓动静大。”
林昭然翻到案卷末页,见朱笔批注密密麻麻:无词可状罪无明文如何量刑。
墨迹深浅不一,显是不同官吏反复增删。
她盯着“静心符”三字,忽觉眼熟——那符底灰迹,竟与柳明漪去年寄来的药渣样本相似。
“您留帖了?”她抬头。
程知微从袖中摸出半方素笺,边角压着墨痕:“写了‘无言之罪,如何量刑?’八个字。”他说这话时,窗外忽有鸦鸣掠过,凄厉如裂帛。
“今早去看,全堂官吏都称‘风疾’,连最会拍马的李司直,都抱着脑袋喊‘耳中嗡嗡’。”
林昭然将素笺按在唇上,能触到纸纹里的温度,还有那一丝若有若无的苦香——像是忘忧草晒干后的余味。
她想起柳明漪前日的信:影问绡裁作驿卒内衬,该让那些传诏的马儿,也听听百姓心里的响。正想着,院外忽然传来马蹄声,夹杂着粗重的喘息。
柳娘子差人送急信!门房老张头掀帘进来,手里攥着块染了靛蓝的布角。
他抖开布片时,恰有一滴露水滑落,水痕蜿蜒竟浮出二字:“此令利谁?”——是柳明漪的针法,每一针都像根细刺,扎在诏书的骨头上。
林昭然指尖抚过“心误”二字,想起裴怀礼在太学讲礼时泛红的眼——那回他说礼者,理也,被司业斥为离经叛道。
此刻抄本上的字还带着墨香,倒像把钝刀,慢慢割开裹着礼典的绸子。
夜漏至三更时,林昭然在案前重读程知微带来的京报。
烛火忽明忽暗,照见沈砚之令加印静心符几个字,墨迹在纸上游动,像群惊飞的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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