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的龙辇停在交泰殿后的柳荫下。
车帘掀开一角,缀锦亭那边的闹剧,看得一清二楚。
王德海在我身后垂手侍立,气息放得极轻,几乎听不见。
朕没说话,只是静静看着。
贤妃,柳若薇。
吏部尚书柳承宗的女儿。
她那点心思,和她父亲在朝堂上拉帮结派的手段,如出一辙。
粗劣,但有效。
欺辱一个失势的皇子,不过是在试探朕的态度。
试探朕对废妃舒氏一族的余孽,究竟还存有多少忌惮。
试探朕对她柳家的倚重,到了何种地步。
后宫这些女人,总以为她们的争斗是情爱,是恩宠。
她们不懂,她们的每一次争风吃醋,每一次打压排挤,都不过是前朝那盘大棋上,一枚小小棋子的落子声。
乏味。
朕已经厌倦了这种乏味的棋局。
裴昭跪在那里,身形瘦小,腰背却挺得笔直。
这孩子,有几分他母亲当年的风骨。
可惜了。
贤妃的训斥,一句句传过来,尖锐,刻薄。
朕的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皱。
柳家的女儿,格局还是小了。用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方式立威,只会显得自己色厉内荏。
就在朕准备让王德海过去,结束这场闹剧时,一个身影被推了出来。
林贵人。
朕对这个封号有点印象。
入宫十年,七品贵人,住在最偏僻的晚晴轩。
在敬事房的记录里,她就像个隐形人,十年如一日,毫无存在感。
朕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她看起来很害怕,低着头,身子都在微微发抖。
这是正常的反应。
一个十年不受宠的贵人,突然被后宫第二主位的贤妃点名,推到风口浪尖,不吓破胆才怪。
朕等着看她怎么选。
是卑躬屈膝,上去附和贤妃,踩裴昭一脚,从此成为柳家的一条狗。
还是愚蠢地硬顶,当场落得一个凄惨下场。
后宫的女人,大多如此,不是蠢,就是坏。
可她接下来的动作,却让朕微微挑起了眉。
她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块糕点。
一块看起来被捏得不成样子的,黄色的糕点。
她走到裴昭面前,把糕点塞进他手里。
然后,她用一种颤抖却又拔高的声音,吼了两句话。
“看、看什么看!”
“吃完!不许剩!”
吼完,她像一只受惊的兔子,头也不回,落荒而逃。
整个缀锦亭,陷入一片死寂。
连贤妃都愣住了,忘了摇她那把故作姿态的团扇。
朕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勾起一个弧度。
有意思。
太有意思了。
“皇上,”王德海在我身后低声开口,“要不要奴才……”
“不必。”朕打断他。
朕靠回软垫上,闭上眼,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刚才那一幕。
妙。
实在是妙。
这一手,比朝堂上那些老狐狸的互相攻讦,还要精彩几分。
面对贤妃的威逼,她没有选那两条死路。
她走了第三条路。
一条谁也想不到的路。
她用一块糕点,一句呵斥,化解了所有的杀机。
表面上看,她是在“教导”皇子,顺从了贤妃的命令。
“吃完!不许剩!”这话听起来,何其严厉,何其符合一个长辈教训晚辈的身份。
贤妃找不到任何发作的理由。
可实际上呢?
她给了一个在烈日下罚跪、滴水未进的孩子一块糕点。
这是何等的慈悲心肠。
她用“赏赐”的方式,看似践踏,实则维护了皇子的体面。
比起被言语羞辱,被迫接受一份食物,对一个九岁的孩子来说,要好受得多。
她用这种方式,不动声色地告诉所有人:我林素言,不与你柳若薇为伍。
最妙的是,她做完这一切,立刻就走。
毫不拖泥带水。
这叫什么?
这叫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她把一个烫手的山芋,一个无解的难题,又扔回给了贤妃。
贤妃如果继续为难裴昭,会显得自己斤斤计较,连个贵人都比不上。
如果就此作罢,那她今天这场立威的闹剧,就彻底成了一个笑话。
进退两难。
好一个林贵人。
朕睁开眼,眼里的笑意更深。
一个在后宫沉寂十年,被所有人遗忘的女人。
她要么是蠢笨到了极点,要么,就是聪明到了极点。
从她刚才那番应对来看,显然是后者。
她一直在藏。
藏起自己的锋芒,藏起自己的智慧,像一只蚌,在无人问津的角落里,默默把自己打磨成珍珠。
若不是今日被逼到绝境,她恐怕还不会露出这一丝半点的光芒。
朕喜欢聪明人。
尤其是,懂得分寸,懂得进退的聪明人。
“王德海。”
“奴才在。”
“林贵人……入宫多久了?”
“回皇上,林主子是建昭三年入的宫,至今,已满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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