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兵,依旧如跗骨之蛆,一刻也不曾停歇。
当一轮残月费力地从厚重的云层中爬出来,清冷的月光洒下,这片荒凉的山岭总算被照亮了几分,不再是先前那种伸手不见五指的死寂漆黑。
他们寻了个断崖边的岩洞,暂时躲藏起来。从洞口望下去,山谷之中,雷拉镇的炊烟正袅袅升起,教堂那标志性的红色尖顶,在夜色中依旧高高矗立于小镇的中央。
雷拉镇的北岸,是西班牙殖民者用坚硬的石头砌成的总督府与教堂;南岸,则密密麻麻地挤满了华工与黑奴混居的简陋棚屋,肮脏而破败。东侧的码头上,漂浮着各种各样的生活垃圾和工业废料,水面泛着令人作呕的白色泡沫。
一条蜿蜒曲折的黑色“大蛇”,从北岸隆隆穿过,那是专门用来运输蔗糖的铁路。
陈九的左脚早已肿胀溃烂得不成样子,每挪动一步,都像是赤脚踩在刀尖之上。
小哑巴走在前面,奋力拨开那些带着尖刺的灌木枝叶。他仅剩的那只独眼,在朦胧的暮色里,依旧显得锐利而可靠,仔细辨认着方向,引领着陈九,一步步向着小镇的郊外靠近。
海风迎面扑来,远处,亮着几团昏黄摇曳的光亮,看样子,应该便是还在连夜卸货的码头。
陈九的脚步突然顿住了。前方不远处的路边树林里,三具华工的尸体赫然吊在粗壮的枝桠间,随着夜风轻轻晃荡。他们的脚趾早已被海鸟啄食得露出了森森白骨,裤管上凝固着大片早已干涸发黑的血痂。
看样子,是昨夜出逃的华工不幸被抓,殖民者便将他们吊死在此,以儆效尤。
“走水路罢。”
陈九轻轻叹了口气。眼前这条路,想必常有巡逻队经过,他们再沿着两旁的树林行走,已不再安全。
小哑巴点了点头,拽着他,两人压低了身子,借着夜色的掩护,慢慢前行。走过一柱香的功夫,两人便趟进了冰冷刺骨的海水里,借着微弱的月光,向着码头的方向奋力泅渡。
他们紧贴着那些长满了藤壶的礁石游动,湿透的裤管一不小心,便会缠上那些如同死人头发一样的水藻。
肩上和腿上的伤口,在海水的浸泡下,又开始丝丝缕缕地往外渗血。
他们摸索着在冰冷的海水中游了半日,总算是靠近了码头的岸边。
“手脚麻利点!”
监工粗暴的吆喝声,混杂着皮鞭抽打在皮肉上发出的清脆爆响,从不远处的码头上传来。两人愈发小心谨慎,浑身湿淋淋地从冰冷的海水中爬起,紧贴着码头下方黝黑的岩壁,借着夜色的掩护,匍匐前进。
又往前挪了一段距离,他俩寻了个码头岩壁下方的豁口,蜷缩在里面。冰冷的海水依旧拍打着他们的脚踝,反而让陈九那因失血过多而有些昏沉的神经,清醒了几分。
头顶上,油灯昏黄的光芒扫过货船的吃水线,照亮了船身上用油漆刷着的模糊不清的西班牙文字。
陈九仰着头,借着岩石的遮挡,仔细观察着码头上的动静。十几个赤膊的汉子,正吃力地从船上往下卸着一袋袋沉重的煤炭。监工的皮鞭每抽响一次,煤灰便会随着那剧烈的震动,纷纷扬扬地飘落在他头顶。
两个黑奴拖着一辆沉重的板车,从他们藏身的岩壁旁经过。车轮碾过地上的蛤蜊壳,发出“嘎吱嘎吱”的刺耳声响,几片锋利的碎壳不小心溅到了陈九的脸上,划出几道细小的血痕,他却依旧咬着牙,一声不吭。
夜深了,海风也越发刺骨,两个人冻得都有些受不住了。他们躲藏的位置,不仅要忍受冰冷海水的不断拍打,还要硬抗那夹杂着水汽的海风。
又在豁口里瑟瑟发抖地躲了一阵,码头上卸货的华工们,开始往马车上堆放第三层煤炭包了,看样子,这船货总算是快要卸完了。
监工似乎也有些疲乏,骂骂咧咧地走到最前面的一辆马车旁,点燃了一支雪茄。陈九仔细观望了片刻,见四周无人注意,便不再犹豫,用尽全身力气,先将小哑巴托起,然后借着哑巴的拉力,自己也勉强爬了上去。
两人趁着夜色,从码头侧面一处相对低矮的区域翻身上了岸,然后便如同两道黑色的影子,迅速钻进了停放在最后面的那两列马车底下。此时,那些卸货的华工们刚刚离开,正吃力地去搬运最后一批货物。
小哑巴身形本就矮小灵活,他手脚并用地快速一个翻身,便悄无声息地窜上了马车,敏捷地拉开缝隙,将自己瘦小的身躯挤了进去,然后又用一块破旧的麻布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陈九则一直警惕地环视着左右。拉车的驮马似乎被身后木板车的轻微晃动惊扰,不满地喷了几个响鼻,晃了晃硕大的脑袋,但很快便又安静了下来。
当监工那沉重的皮靴声再次从远处折返,一步步逼近时,陈九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他蜷缩在马车底下,大气也不敢出,直到那脚步声渐渐远去,才稍稍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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