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齐名背着手在屋内踱步,脚下的步子极重,他乔装打扮,只穿了一身苦力的衣裳,透着一股子难以排遣的燥意。
林怀舟端坐在椅子上,有些怔怔地看向窗外,这次会面很不容易。
“夫人。”
“这陈家楼的宴,在下以为,您去不得。非是齐名贪生怕死,惧那红毛鬼的暗算,实在是……不值。”
林怀舟回过神来,眼皮微抬,“哦?陈金钟、佘有进,皆是南洋巨擘,手握钱粮航运半壁江山。如今九哥身陷囹圄,局势危若累卵,正是借力之时,何谈不值?”
“借力?”
李齐名发出一声短促而讥诮的冷哼。他几步走到桌前,指了指那张写满名字的红帖。
“嫂夫人乃名门闺秀,读的是圣贤书,讲的是家国大义。但这南洋的一潭浑水,终究是太深。”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压得极低,
“九爷想聚沙成塔,想让这南洋百万华人拧成一股绳。可在齐名一路看来,这南洋虽大,华人虽众,却分属两截,正如云泥之别,虽同宗同源,实则那是你死我活的冤家!”
林怀舟正色,目光沉静:“愿闻其详。”
李齐名拉开椅子坐下,整理下措辞:
“其一,是那些在矿坑里刨食、在码头上扛包的苦力、新客。他们离乡背井,闯这鬼门关,为的是什么?为的是一口饭,一条命!他们被洋人鞭挞,被工头盘剥,往常病了只能烂在猪仔馆里。
对他们而言,九爷给的是安家费,是抚恤金,更是一口气!华人总会除掉了猪仔馆,把他们当人看,所以他们肯把命卖给九爷,因为他们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除了这条烂命,早已无物可输!”
说到此处,李齐名眼中闪过一丝痛色,随即化为更为浓烈的鄙夷,手指指向那份名单:
“但这其二,便是今晚这席上的诸位‘太平局绅’、‘甲必丹’。嫂夫人,您可知这陈金钟、章芳林之流,这泼天的富贵究竟从何而来?”
“非由耕织,非由商贾,而是靠洋人赏的一碗毒饭——饷码!”
“大英帝国自诩文明,不屑亲自脏手去搜刮民脂民膏,便设了这鸦片烟饷、酒饷、赌饷,将这收税的特权拍卖给这些华人头家。陈金钟们包揽了饷码,便是拿着洋人的令箭,成了合法的强盗!他们开烟馆、设赌场,吸的是底层苦力的骨髓,喝的是同胞兄弟的血!”
李齐名的声音因激愤而微微颤抖,在昏暗的内室中回荡:
“在他们眼里,大清也好,故土也罢,都不过是牌位上的一缕香火,逢年过节拿出来装点门面,博个儒商的虚名。而大英帝国,那才是他们的再生父母,是保他们荣华富贵、世袭罔替的靠山!”
“想当年那些卖国求荣的,与这些人有何两样?”
“九爷如今在做什么?兰芳若兴,华人若立,必将效仿美国,檀香山等,废除苛捐,禁绝鸦片、赌馆,那是断了他们的根!是在挖他们的祖坟!”
“嫂夫人,您指望这群靠吸血为生的’峇峇’(土生华人),会心向咱们?会心向九爷?”
李齐名惨笑一声,摇了摇头,
“绝无可能。在他们看来,咱们才是乱党,是还要打破他们饭碗的暴徒。眼下他们对您客气,不过是怕兰芳和德利那几千条枪走火,怕九爷鱼死网破伤了他们的瓶瓶罐罐。”
“一旦韦尔德总督许以重利,或是稍加威吓,这帮人会毫不犹豫地将九爷绑了,甚至会比洋人踩得更狠,只为那染血的顶戴上,再添一颗红宝石!”
“是以,齐名斗胆直言——这就是一群喂不熟的狼,养不家的狗。与虎谋皮,尚有一线生机;与这等数典忘祖、唯利是图之辈谋事,那是自掘坟墓!他们……不配!”
一番话说完,李齐名胸口剧烈起伏,仿佛将积压在心底两年的恶气尽数吐出。
密室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窗外的雨声,一阵紧似一阵,如同金戈铁马,敲打着人心。
林怀舟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激愤的男人。
她没有被那番残酷的真相吓退,那张清丽的脸上,反而浮现出一种悲悯与冷漠。
她缓缓伸出手,提起桌上的紫砂壶,为李齐名斟了一杯热茶。茶水入杯,热气氤氲,模糊了她的眉眼。
“齐名,”
她轻声开口,语调平缓得没有一丝波澜,“你是九哥带出来的,眼光毒辣,看人心看得透彻。这番话,我听得明。”
李齐名抬起头,眼中带着一丝希冀,以为说动了她。
然而,林怀舟接下来的话,却让他浑身一震。
“既知他们是狼,是狗,是吸同胞血的蚂蟥,是自诩英籍华人的绅士,是全面亲英的坚定分子,那便更要去。”
林怀舟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子决绝,“九哥常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做大事者,论迹不论心。”
“我们要的,不是他们的真心,真心这东西在南洋不值钱。我们要的,是他们的恐惧,是他们的贪婪,是他们手中的银根和航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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