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齐,哥打拉贾,原亚齐苏丹王宫。
阿吉勒住了马缰,他身后跟着几个心腹,马鞍旁挂着的两个还在滴血的麻袋,在沉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刺眼。
这是他带来的第三批“投名状”。
两个首鼠两端的小乌类巴朗(地区领主),因为拒绝交出粮食给阿吉的部队,不听调令,被他以私通反抗军的名义清理了。
这一路的景象,让阿吉那颗在屠杀中渐渐麻木的心,也不禁微微抽搐。
曾经辉煌的亚齐苏丹王宫,如今已变成了荷兰远征军的指挥部和伤兵营。
昔日精美的雕花回廊下,横七竖八地躺着呻吟的荷兰士兵。
他们大多面色蜡黄,眼窝深陷,不是伤于刀枪,就是倒在了痢疾和疟疾之下。
白色的绷带因为缺乏清洗而变成了灰褐色,苍蝇在伤口上嗡嗡作响。
荷兰人的士气已经跌到了谷底。
主力部队被范德海金抽调去打婆罗洲了,留守在这里的,大多是老弱病残和不想死在丛林里的懦夫。
他们看着阿吉这群“归顺”的亚齐武装,眼神里既有恐惧,也有毫不掩饰的厌恶和依赖。
“带路,去见军需官。”
阿吉冷冷地吩咐。他把两个麻袋随手扔给了门口的卫兵,就像扔两袋垃圾。
交割完物资,拿到他急需的斯奈德步枪子弹和药品后,阿吉并没有立刻离开。他借口要参观文明人的驻地,带着两名心腹,缓缓踱步到了王宫的深处。
在一处曾是苏丹接见外宾的半开放式大殿旁,他停下了脚步。
那里,悬挂着一口巨大的铜钟。
那是“却克拉·多尼亚”。
这口巨钟虽然表面布满了岁月的蚀痕,但在阴沉的天色下,依然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威严。
那是四百多年前,某个雄壮舰队的首领,赠送给苏木都剌国王的礼物,后来被带到了亚齐。
此时,巨钟旁搭着脚手架。两名身穿亚麻西装、戴着夹鼻眼镜的荷兰学者,正拿着放大镜和拓片纸,围着这口钟指指点点。
阿吉走近了一些,在那身亚齐传统服饰的伪装下,微微扬起头。
“看这里,弗利特,”
其中一个年长的学者指着钟身上的一排铭文,语气兴奋,“这绝对是汉字。虽然磨损得很厉害,但我能认出来。”
“真的很惊人,”另一个年轻些的学者一边记录一边感叹,“1469年……不,应该是明朝的某个年号。这证明了那个传说不是土着人的瞎编。那个中国提督,真的在这里建立过庞大的贸易和补给基地。”
“可惜啊,”年长的学者摇了摇头,伸手拍了拍那冰冷的铜钟,
“那个庞大的帝国如今已经变成了半死不活的样子。听说现在的中国人在婆罗洲还要靠这口钟附带的回忆来给自己壮胆。这口钟现在归尼德兰女王陛下了,就像这片土地一样。”
“那个中国人……叫什么来着?”
“Sanbao。”
两个荷兰人肆无忌惮地用荷兰语交谈着,完全没有在意旁边站着的这个土着军阀。
在他们眼里,这个野蛮人根本听不懂这种高贵的语言,更看不懂钟上那些神秘的方块字。
阿吉站在阴影里,双手死死地攥着腰间的短刀,指甲几乎嵌进了肉里。
他听得懂。
他更看得懂。
他的目光越过荷兰学者的肩膀,落在了那斑驳的钟身上。那上面镌刻的每一个汉字,此刻都像是一团火,烧进了他的视网膜。
“永远之器”。
“成化五年十二月吉日造”
那是汉家衣冠曾在这里留下的铁证。
四百年前,大明的宝船队云集于此,是何等的威风凛凛。
而如今,兰芳的兄弟,正在婆罗洲的烂泥里被这群红毛鬼围剿;苏门答腊的华工,像猪狗一样被驱赶,只能在丛林里绝望地反抗。
这两个荷兰人,正像鉴定战利品一样,鉴定着祖宗留下的荣光,言语间满是轻蔑。
阿吉的心中风起云涌。
一种巨大的悲凉和愤怒交织在一起,冲击着他的胸膛。
他想拔刀,想砍下这两个高傲学者的头颅,让他们的血祭奠这口钟。
但他不能。
他是“伊斯坎达尔”,是荷兰人的狗,是贪婪的军阀。他背负着李庚、董其德,还有深山里几千名华工兄弟的性命。
阿吉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喉头的腥甜。
“大人们,这口破钟,很值钱吗?”
那名年长的荷兰学者转过头,像看傻子一样看了他一眼,挥了挥手像赶苍蝇一样:
“去去去,野蛮人。这是历史,你不懂。拿着你的子弹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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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达亚齐以东,旧港遗址
四小时后。
阿吉带着十几匹骡马,满载着从荷兰人那里骗来的物资,绕道去了班达亚齐东郊的一片荒凉海岸。
这里曾是苏木都剌国的旧港,也是曾经船队设立的官厂——那个巨大的人员集结与物资中转站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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