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噩梦惊醒后，杨延昭感觉自己仿佛被分成了两半。一半依旧是那个在众人面前重伤初愈、记忆模糊、需要慢慢适应一切的杨六郎；另一半，则是一个在寂静中绷紧了每一根神经，目光如隼，在纷繁线索中努力抽丝剥茧的“调查者”。
他开始有意识地“恢复”记忆。
在与柴婉儿闲谈时，他会“偶然”提起：“婉儿，我恍惚记得，那日遇伏之前，似乎喝过一口异常清冽的泉水，是在哪处山涧来着？” 或是询问春桃：“我那日出门巡逻，穿的可是那件新制的锁子甲？总觉得肩膀那里不如旧的那件服帖。”
这些问题看似琐碎，不着边际，却巧妙地围绕着他受伤那日的前后细节展开。他仔细观察着每一个被问及者的反应，尤其是府中那些能够接触到他们兄弟出行安排的中低层军官、文吏乃至负责马匹、装备的仆役。
柴婉儿和春桃大多只是努力回忆，然后给出不确定的答案，或者心疼地劝他不要过多思虑伤神。她们的反应自然，看不出任何异常。
真正的突破，发生在他与三哥杨延光的一次单独交谈中。
这日，杨延光前来探望，兄弟二人在院中槐树下对坐饮茶。杨延昭见左右无人，便揉了揉太阳穴，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困惑与努力回忆的神情。
“三哥，那日……我们遇伏之事，我脑中总有些片段的影子，却拼凑不完整。”他斟酌着开口，“我记得……那些辽狗，似乎……与往常遇到的有些不同？”
杨延光闻言，脸色立刻凝重起来，他放下茶杯，沉声道：“六弟你也感觉到了？我事后回想，也觉得蹊跷。那帮人，装备极其精良，绝非寻常游骑。攻势狠辣，目标明确，像是……冲着我们兄弟来的。”
杨延昭心中一动，顺着话头引导：“我也隐约有这感觉。而且，他们撤退时，似乎……异常干脆？选的那条路，我记得旁边有个陡坡，并不好走，但他们却像是早就计划好了一样。”
“没错！”杨延光一拳捶在石桌上，眼中闪过一丝愤恨和后怕，“他们撤得极快，路线也选得刁钻，我们当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又被你重伤分了心，竟没能咬住他们！现在想来，他们对我边境地形之熟悉，绝不一般！”
“地形熟悉……”杨延昭若有所思，压低声音，“三哥，我们的巡逻路线，是出发前才最终定下的吧？除了你我，还有哪些人知晓？”
杨延光不是蠢人，立刻明白了弟弟的言外之意，他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至极：“你是说……有内鬼？！”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情绪，仔细回想道：“当日的路线，是前一夜我与父亲、还有行军司马王贵一同商议定下的。除此之外，便是负责传达命令的两位书记官，以及我们麾下几位带队都头知晓具体路段。”
王贵？书记官？都头？
几个关键人物的名字浮出水面。杨延昭将这些信息牢牢记住，脸上却露出宽慰的神情：“三哥莫要激动，或许只是我多心了，辽人狡诈，熟悉地形也不足为奇。此事关系重大，未有确凿证据前，千万不可声张，以免打草惊蛇，或者……冤枉了好人。”
杨延光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神锐利：“我明白。此事我会暗中留意。六弟，你……”他看着杨延昭，目光复杂，“你此番伤后，心思缜密了许多。”
杨延昭苦笑一下，指了指自己的头：“或许是这里挨了一下，反而想事情更较真了吧。”
送走三哥后，杨延昭回到书房。他铺开一张纸，却没有用毛笔记下那些敏感的名字，而是取了一块木炭，在纸的背面，用极其细微、只有自己能看懂的符号和缩写，勾勒出一张简单的关系图。
中心是“伏击事件”。向外延伸出几条线：一条指向“辽军精锐小队”（标注：装备、目标、撤退路线异常）；一条指向“情报泄露可能”；在“情报泄露”这条线下，他列出了杨延光提供的几个知情人：行军司马王贵、书记官甲、乙（他尚不知具体姓名）、几位带队都头。
他盯着这几个名字，眉头紧锁。这些人，都是军中之人，甚至有些是杨业的旧部。会是谁？动机是什么？是为了钱财？还是受了谁的指使？
他回想起市井中听到的关于军中欠饷、军官贪墨的议论，又想起那日宫中宴饮潘美那意味深长的眼神。是单纯的军中腐败，还是牵扯到更高层的权力斗争？
线索太少，可能性太多。他像是一个站在迷雾中的人，只能看清脚下方寸之地，远处隐藏着何种危险，全然未知。
他知道，自己不能贸然行动。府内府外，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天波杨府，盯着他这个“死里逃生”的杨六郎。任何过激的调查举动，都可能将自己和家族置于更危险的境地。
“隐忍……必须隐忍。”他对着那张炭笔写就的、随时可以抹去的“图表”低声自语。
他现在能做的，就是借助“恢复记忆”这个完美的幌子，继续不动声色地观察、询问，积累更多的信息和细节。同时，他要更快地恢复实力，不仅要恢复杨六郎的武艺，更要开始培植真正属于自己的、绝对可靠的力量。那些他之前挑选的、作为“亲随”的年轻家将，或许就是起点。
他将那张纸小心翼翼地揉成一团，放在烛火上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然后轻轻吹散。
阴谋的阴影已经笼罩下来，而他，这个来自异世的灵魂，必须在无人察觉的暗处，开始这场无声的较量。他不仅要面对未来已知的历史洪流，更要先化解这近在咫尺的、来自背后的致命暗箭。
路，似乎比他刚醒来时预想的，还要艰难得多。但他眼中没有丝毫退缩，只有一种愈发沉淀下来的冷静和坚定。这场暗流下的博弈，他不能输，也输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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