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雪霁初晴。
寒酥未化尽,汴梁城在微弱的冬阳下泛起一片清冷的银光。州桥一带的喧嚣比昨日更盛几分,雪后的街道更显泥泞混杂。
崔?早早便到了昨日与王介之公子约定的桥头。他依旧穿着那件浆洗得发白的青布直裰,只是昨夜用些铜钱问店家买了点热水,仔细沐发净面,精神更见清爽。怀中揣着昨夜重新润色誊抄的两幅小行楷,用干净的油纸包好,藏在袖袋深处。风雪似乎并未在他身上留下多少狼狈痕迹,那双沉静的眼眸中,更多了几分谨慎的期待。
辰时正,一辆装饰不算奢华、但细节处透着精雅的青篷马车,伴着清脆的銮铃声,稳稳停在州桥口。驾车的是昨日那面白无须、眼神沉稳的中年仆人。他利落地跳下车辕,目光一扫,精准地落在崔?身上,微微躬身:“崔公子,我家公子已在车中恭候。”
崔?颔首,正欲上前,车帘已被一只骨节分明、白皙修长的手撩开。
“崔兄果然信人!”王介之的笑脸露了出来,比昨日更多了几分暖意。他今日换了身雨过天晴色的锦缎直身,外罩同色镶毛边的披风,在这雪后清晨更显得身姿挺拔,光彩照人。
崔?拱手:“王公子晨安。”
“快请上车!”王介之向内让了让位置。
车内颇为宽敞,铺设着厚实的绒垫,角落还置有一个小小的暖炉,散发着宜人的暖意,与车外的严寒泾渭分明。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气息,沁人心脾。
待崔?坐定,马车便平稳地向东驶去。王介之兴致很高,主动介绍起沿途景致与大相国寺的风貌:“崔兄初来汴京,这城东以里城为中心,宣德门、大庆殿气象万千,非我能轻易带兄观赏。不过这大相国寺,乃天下佛宗之首,市集奇巧冠绝寰宇。每月五次开放万姓交易之日,那才是真正的琳琅满目,人声鼎沸。今日虽非市日,寺前书画玩器、笔墨纸砚诸行铺也是鳞次栉比,墨韵书坊便在其中翘楚。”
他言辞洒脱,对汴梁风物如数家珍,崔?只是静听,偶尔点头应和,目光却不动声色地扫过车窗外飞逝的街景。汴河支流沿岸,楼阁亭台渐多,商铺愈发齐整,行人也多着绫罗。穿过御街,远远望见一片宏伟的金顶建筑群落,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梵音阵阵飘入耳中,大相国寺已然在望。
马车并未在正门停留,而是绕过一片人头攒动的繁华寺市区域,转入一条相对幽静、地面铺着整齐石板的小巷。巷子里多是与文墨相关的店铺,刻书坊、笔庄、纸铺、古玩店,门面不大,却都透着一股书卷沉淀的气息。空气中仿佛弥漫着松烟墨与陈年宣纸混合的独特芬芳。
“到了。”马车在一间门楣高悬“墨韵书坊”匾额的店面前停下。这匾额黑底金字,字体古拙朴茂,乃是仿欧阳询的“九成宫”笔意所书,足见主人不凡眼光。
王介之率先下车,朗声朝店内道:“魏老,贵客登门了!”
话音刚落,一位身着藏青色细布棉袍、须发皆白的老者便已从柜台后转出,迎至门口。这老者约莫六十余岁,面容清癯,双目炯炯有神,虽然含笑,却自有一种阅尽风霜、洞若观火的沉静气度。想必便是店主魏老了。
“王公子!”魏老笑容和煦,显然与王介之相熟,“风雪刚歇,什么风把您吹来了?”他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王介之身后的崔?身上,带着善意的探究。
王介之引荐道:“魏老,这位便是我昨日与你提及的崔兄,襄阳崔?崔皓月,一手好字法度森严,风骨峻拔,绝非寻常书匠可比!”
崔?上前一步,不卑不亢,深深一揖:“襄阳崔?,见过魏老前辈。”
“崔相公不必多礼,请进请进!”魏老虚扶了一下,侧身将二人让进店内。
店内宽敞明亮,沿墙是极高的书架,满满当当摆放着线装书籍和卷轴画缸。中央几张宽大的紫檀长案,错落有致地陈列着各种文房四宝、古籍善本和悬空的字画,墙上更是挂满了装裱精良的书画作品,名人手迹与新锐之作混杂其中,墨香浓郁,光线透过高窗落在展品上,平添几分雅致肃穆。
魏老的目光落在崔?身上:“听王公子说,崔相公昨日在州桥挥毫,气象不俗。不知可否一观墨宝,也让老朽开开眼界?”
崔?早有准备,从容地从袖中取出油纸包,小心打开,将其中两幅写在澄心堂样粉笺上的行楷小字在就近的案台上徐徐展开。
一幅是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节选:“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另一幅则是其自书的一首雪日感怀小诗:“雪霁寒江岸,孤鸿杳碧天。灯前乡路远,砚底墨痕艰。骨立三更月,心期一纸船。何时渡冰塞,载得暖风还。”
墨是上等的松烟,纸是匀净的粉笺。当那遒劲而飘逸的字迹完全呈现在魏老眼前时,这位见惯名家笔墨的老掌柜,眼中瞬间爆发出灼人的亮彩!他身体微微前倾,几乎屏住了呼吸,目光如细密的梳子,一行行、一字字地在那纸上摩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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