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默默阖上院门,将那华丽得过分的提盒置于冰冷方桌的一角,在这家徒四壁的陋室中显得如此突兀而荒诞。他取出一枚素琴所赠的小银锞子和一些散钱,走出深巷,在附近简陋的脚店买了几个热腾腾的炊饼和一块酱菜权作晚午之餐。一边啃着粗粝但温热的炊饼,他一边循着记忆,重返墨韵书坊。
书坊内檀香依旧。魏老正戴着玳瑁眼镜,对着光仔细研究一幅残缺的宋人小品。见崔?进来,甚是欢喜。
“崔相公来了?新居可还安适?”
“托魏老福,已初步安顿。清静之地,正合读书。”崔?行礼道。
“甚好!甚好!”魏老抚须微笑,“昨日观相公试笔,笔意尚有古意可追。老夫这里有批《金石丛编》的抄录差事,共三卷,约十万余字,皆是前朝碑拓释文,需一手规整严密的楷书誊写。每千字工钱二十文,纸墨皆由书坊供给。工期二十日,不知相公可否应承?”
这活儿工整精细,虽耗神却是锻炼基本功的绝好机会,更能赚取备考资费。崔?毫不犹豫应下:“承蒙魏老抬爱,晚辈自当尽心!”
魏老满意地点点头,让伙计取出厚厚一摞仿古黄纸、一套上等松烟墨锭和一方大号砚台,又细说了字体要求:“取其端庄方正,务求清晰,摹拓原文之金石气为佳。”
交接完毕,崔?心中稍定。有书坊工事在身,便是一道可靠的屏障。他踌躇了一下,斟酌着措辞,还是隐晦地向魏老提起今日李府相召之事(只说是某贵府慕名请作人物画像,婉拒未成),并道:“此番涉入权贵之宅,恐生枝节。晚辈入府期间,若书坊有急务或外间有事,魏老有所耳闻,还望不吝告知一二。”
魏老何等世故精明,立刻听出话中未尽之意。他放下手中把玩的一枚铜镇纸,眼神变得锐利起来,端详着崔?:“枢府李家?”
崔?轻轻颔首。
魏老沉默片刻,压低声音:“城南宋门街的李家?兵部侍郎李佑甫家?……这可是个庞然大物!根深叶茂,牵涉甚广!”他看着崔?年轻沉稳却难掩忧虑的脸庞,叹了口气,“相公谨慎是应当的。这等人家,恩威并施,翻云覆雨只在瞬息之间。今日送你上青云,明日也可能翻手覆云。”他眼神中流露出真切的关心,“入府后多看少言,只当是个画匠差事,规矩作画。画完即走,莫攀扯,莫深交,更莫打听府内琐事。尤其……避让内眷。若有为难之处,速回书坊来!”
“谢魏老提点!”崔?深深一揖,魏老寥寥数语,直指要害,足见深谙世情险恶。
“提点何足挂齿!”魏老摆摆手,看着崔?的目光带着赞赏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相公才华横溢,前程远大。但切记,在这汴京城里,才具如剑,锋芒太露易折,藏锋于鞘,方能游刃有余。老夫在此,总能暂避些须风雨。去吧,好自为之!”
回到深巷小院,已是午后。阳光西斜,巷内更显幽暗。崔?燃起那盏光线昏黄的旧油灯,小心地摊开魏老交予的《金石丛编》第一册卷首,又将厚重光滑的黄纸仔细铺开磨平。
但他并未立即蘸墨动笔。
他从怀中取出那套李府送来的、价值连城的提盒,轻轻揭开。极品贡墨的沉郁古香与龙尾砚石的金星暗芒,瞬间在陋室黯淡的光线下流淌开来。他拿起那支温润如玉管、笔锋锐利如剑的湖笔,感受着其精良绝伦的触感。冰凉的玉管贴着指腹,那华贵的流云暗纹带来一种奇异又危险的压力。随后,他取出一小块粗糙的瓦片,将书坊供给的普通松烟墨锭在那方老旧的大砚台内用力研磨起来。粗墨的颗粒与普通石砚发出的沙沙声,与桌上那套熠熠生辉的“名家旧藏”形成极刺目的对比。
研好墨,崔?深吸一口气,摒除杂念,将湖笔饱蘸粗墨,悬腕落笔于魏氏书坊的黄纸之上!
腕底生风!笔锋如铁锥画沙,力透纸背!他写的正是《金石丛编》卷首《石鼓文》释文:“吾车既工,吾马既同。吾车既好,吾马既阜……”
没有炫技般的行书,只取最精严、最沉雄的颜体楷书!点画饱满如磐石!撇捺如刀劈斧斫!折钩蓄力如山崩!每一点,每一划,都凝聚着他全部的意志与精神,仿佛是另一种修行,在粗墨黄纸间锻造筋骨,在规矩法度中寻找对抗外界洪流的定力!
笔在纸上游走,沉凝古拙的墨痕迅速铺满纸页,散发出最朴素却又最坚韧的墨香。与桌上那套精美得如同毒药般的李府画具遥相对峙。
不知写了多久,窗外天色已完全暗淡下来,窄巷中响起隐约的人声与犬吠。油灯昏暗的光圈只笼罩着书案和他专注的身影。
腹中早已饥肠辘辘。崔?搁下笔,揉了揉有些酸痛的手腕,起身从角落的破旧瓦罐里倒了半碗冰冷的井水,就着最后半个冷硬的炊饼默默咽下。冰冷的食物和水滑入喉中,带来一阵清晰的饥饿感,也让他混乱的心绪一点点沉淀下去。
他看了一眼窗外高墙缝隙露出的晦暗天色,又在灯下铺开了一张洁净的生宣。取过一支李府送来的银丝炭笔,在纸上随意勾勒了几笔。炭笔银丝在宣纸上发出细微清晰的滑响,线条流畅稳定,起止收放间似藏心意。
片刻后,他放下炭笔,将所有画具重新归于提盒,连同下午剩下的那半个炊饼渣,一同塞进了床底最深的角落阴影里。
熄了灯,房中只剩清冷月光透过破窗纸的缝隙漏进几缕微光。他躺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旧木床上,寒气透过薄被渗入骨髓。脑海中交织着州桥素琴倾囊相付的真诚泪水、陈管事温和笑容下的不容抗拒、魏老忧心忡忡的叮嘱、魏老书坊普通黄纸那沉甸甸的墨痕、以及李府奢华提盒那冷冽刺眼的珠光宝气……
黑暗中,崔?的双眼缓缓睁开,清冽如寒潭深水。那冰冷却清醒的月光落在他脸上,照亮他紧抿的唇角和坚毅的轮廓。明日申时,那枢府李家高门之内,是龙潭虎穴抑或仅是一个过场?
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涤荡着最后一丝迷惘与不安。心湖深处,如同投入了一颗名为“磨砺”的石子,沉静无声,却激起一圈圈坚定向下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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