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史府“养直轩”内,范仲淹新政启动的风雷余波仍在风雪中震荡。贾黯带来的消息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本已暗流涌动的寒潭,激起的水花冰冷地溅落在每一位席间人物心上。
王素端坐主位,神情恢复了阅尽千帆的沉静。他捻起一枚风干梅子,目光却如探针般扫过在座众人。
“朝廷有新政意,乃为国本谋。然事缓则圆,急则生变。诸公当静气深思,揣摩上意,不可孟浪妄议,徒惹是非。”声音不高,却带着言官特有的警示。他看向石介:“守道先生学养深厚,当细审其流弊损益,上达天听。”又转向邵雍:“尧夫先生明阴阳之理,亦请静观其变。”一番话,既是稳舵,也是划界——新政的讨论,要按规矩来,在朝廷的轨道上运行。
石介浓眉紧锁,欲言又止,最终化为一声沉郁低叹,望向窗外风雪,眼中似有烈焰燃烧,却又被强行压下。邵雍依旧平淡,只微微颔首,似观天星运行,不以人间波澜为念。
王瓘脸上那抹优雅的微笑有些发僵,他低头摆弄着衣袖边缘精致的云纹,再抬眼时已调整如常:“介之明白,当与家学同好细细参详。”
曾孝宽、吕公着两位青年才俊则对视一眼,彼此眼中既有兴奋也深藏谨慎,恭敬应声称是。
王素的目光最终落在崔?身上,带着不易察觉的期许:“崔相公文墨通达,尤精庶务情弊。此番风潮,亦属试金石。清谈已毕,诸公且散,各自安身守静,待来日风云再聚。”他再次举起茶杯,这是送客之意。
众人领会,纷纷起身告退。王素亲自送至轩馆门口。贾黯紧跟王瓘,匆匆消失在风雪回廊深处。石介、邵雍并肩而去,苍茫背影如雪中孤崖古松。曾孝宽、吕公着结伴而行,步履沉稳却难掩心中激荡。
崔?向王素深深一揖:“谢侍御大人今日之会,学生获益匪浅。”
“归去吧,好风借力,亦需根基稳固。”王素深深看他一眼,语带双关,旋即转身,轩门在他身后无声合拢。
风雪更甚。
崔?裹紧单薄的棉袍,刚走出王宅那扇低调而厚重的黑漆大门,冰冷刺骨的夜风裹挟着雪花便扑面而来,几乎让他窒息。街巷空寂,王素府安排的青幔清漆马车已循规离去。此处深巷离他租住的小院尚远,需穿过大半个内城偏僻地带。
他深吸一口冷入肺腑的空气,不再迟疑,踩着青石板路上结起的薄冰和松软新雪,朝着城东南护龙河方向艰难走去。脚下咯吱作响,四周皆是权贵府邸高耸而沉默的青灰院墙,如同冰冷的峡谷夹道,唯有檐下零星悬挂的风灯在狂风中剧烈摇晃,投下幢幢鬼影。身后御史府门楣高悬的灯笼红光在风雪中迅速模糊、消失。
巷深路滑,风雪迷眼。崔?心思却沉凝如墨,王素隐含期许的眼神、石介压抑的激愤、王瓘故作平静下的起伏、以及那轰然劈下的“择官长”、“明黜陟”、“抑侥幸”的惊雷……种种念头在冰寒的头脑中碰撞、交融、沉淀。
就在他行至一个堆满积雪的街口转角,忽见前方巷口昏黄灯笼的光晕下,一个模糊身影似在徘徊。那人裹着厚厚的貂裘,身量修长,正跺着脚搓手取暖,口中呼出的白气一团团消散在风里。
崔?心头微凛,脚步放缓。
似乎是察觉有人走近,那人转过身来。灯笼不甚明亮的光线落在他脸上——
清雅俊秀的五官,略显苍白的面色被风吹得微红,尤其那双含笑的眼眸依旧明亮有神!竟是在州桥街头初次相遇、引荐他入墨韵书坊、自称“旅居汴梁”的那位神秘王介之公子!
王介之见到崔?,脸上瞬间绽开惊喜笑容,快步迎了上来,声音穿透风雪依旧带着暖意:“哎呀!果然是崔兄!风雪归人,灯火阑珊处!小弟在此徘徊片刻,预感故人将至,不想真应验了!”他走到崔?近前,动作自然地将自己肩上厚实的玄色暗纹貂裘斗篷解下,不由分说就披在崔?单薄的身躯上!
“王公子?”崔?大感意外,猝不及防间斗篷带着体温的温暖与上好细绒毛的触感便裹住了他冰凉的身躯。对方动作太快太自然,让他一时不知是推拒还是道谢。
“州桥一别,甚是惦念。不想今日竟在这风雪巷中再逢崔兄!”王介之笑容爽朗,仿佛真是巧遇,“崔兄这是……赴宴归来?”他目光扫过崔?身后御史府方向,并无过多探究,只带着朋友间的关切。
“王公……公子,”崔?稳住心神,“确是自御史王素大人府中赴宴归家。不知公子深夜在此……”风雪更紧,巷内不宜久立。他将斗篷裹紧了些,这温暖抵挡了刺骨寒风,却也让心绪愈发微妙。
“巧了不是!”王介之拍手笑道,“小弟也是探望家姐,晚些方归。家姐就住前面不远。”他随意地指了指前方巷子深处一片灯火通明的高门大院区域——方向正是城南枢密使、重臣云集之地的延伸!“出来透口气,想看看风雪汴京夜景,谁知竟遇故人!崔兄若不嫌弃寒舍简陋,不如到舍下小酌一杯暖暖身子?几步路便到!”他语气热络真诚,眼神坦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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