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午后,天光稍霁,虽无大雪,朔风依旧凛冽刺骨。护龙河深巷小院中,崔?早早搁下笔砚。案头魏老新托的《金石丛编》第三册已抄毕泰半,字字凝重如磐石深陷黄纸,亦如他此刻心中锚定的志向,不为外界风雪动摇分毫。
怀中尚揣着王介之(仲玉)所赠那枚温润的云纹白玉佩,袖间留有昨夜玄貂斗篷挥之不去的名贵熏香气息。王仲玉的馈赠与坦言,已将那看似萍水相逢的热情背后,与枢府李宅千丝万缕的联系,昭然揭晓。是福?是祸?汴京路歧,情势愈发如棋局纵横。
他不再多想,更衣整装——依旧是那件青布直裰,只浆洗得比往日更挺括。王仲玉那件厚实的玄貂斗篷已被仔细叠好收存,他深知此物非比寻常,不可轻易显露招风。临出门,他看了一眼静置角落阴影下的李府紫檀提盒轮廓,随即拿起一个不起眼的青布包裹,内里装着几卷练手的字帖,以备万一之需。怀中揣着素琴画资的碎银、书坊工钱及陶承良所赠铜牌信物,钱袋沉实,但心事更沉。
州桥东头,“樊楼”那高耸的五彩琉璃瓦脊顶在冬日灰白的天幕下格外醒目。汴京七十二家正店之首,气派非凡。雕栏画栋临汴水,酒旗招展迎北风。门前车马喧嚣,朱轮翠帷络绎不绝,夹杂着丝竹乐声与鼎沸人语,一派煌煌帝都的富贵气象。
崔?行至楼下,便见宝蓝色的锦缎身影在门廊下搓手跺脚,正是陶承良。他一见崔?,脸上愁云瞬间散去,绽开大大的笑容:“哎呀!崔兄!你可算来了!小弟还以为这场雪把你冻在小院里出不来了!”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来,亲热地抓住崔?冰凉的衣袖往里拽,“快快快!楼上‘望汴阁’小间!暖和着呢!早备下了上好的热酒驱寒!”
踏进樊楼,暖香脂粉气息混合着酒肉香气扑面而来。一楼大堂人声鼎沸,觥筹交错。身着绫罗的各色人等穿行其间,豪绅富贾、清客士子、歌姬伶人,混杂着行商脚夫,形成一座微缩的汴京浮世绘。
穿过喧嚣,沿雕花扶梯而上,至二楼临河雅阁“望汴阁”。此处清静许多,推窗即见汴河烟波与州桥雪景。室内暖炉热旺,屏风精致,临窗一桌早已摆好精致细点:芙蓉鹅掌、羊脂韭黄、水晶虾饺、金丝雀脑羹,温在小泥炉上的黄铜酒壶散发着浓郁酒香。所用杯盏皆白瓷薄胎,描着金线兰草。
“陶兄破费了。”崔?拱手落座。
“破费什么!一点心意!”陶承良摆摆手,笑容灿烂,“为崔兄压惊洗尘嘛!快尝尝这酒,专程从我家河东老宅带来的‘梨花白’,温得正好!”他亲自执壶,为崔?斟满一杯。酒液清冽微黄,香气醇厚。
二人对饮一杯,温热入喉,暖意流遍四肢百骸。陶承良迫不及待切入正题:“崔兄,昨日匆匆,未尽其言。你可还记得那泼皮头子仓皇叫嚷什么‘郑公子’?这事儿,小弟我留心查了查!”
他身体微微前倾,圆脸上难得露出一丝郑重:“州桥那片欺行霸市的泼皮混混,头子绰号‘鬼手张’,常替人干些脏活。他背后倚仗的,乃城南郑国公府的偏房子弟——郑承宗!”
“郑承宗?” 崔?心中一凛。国公府!大宋世袭罔替的一等勋贵!
“正是!”陶承良压低声音,“这郑承宗排行老三,不务正业,专好走马章台、呼鹰逐犬,又好结纳江湖亡命,在京中恶少圈里是出名的跋扈。他手下蓄养这些泼皮,一则替他讹诈勒索商户保护钱,二则……据说专替他去寻些新入京、有才名但无根基的书生画匠麻烦,要么勒索钱财,要么……”他做了个折辱的手势,“意在打压冒尖的,好显出他圈子里那些纨绔的‘不凡’。”
“为何针对新进才俊?”崔?蹙眉。
“酸呗!”陶承良嗤笑,“这些勋贵子弟,仗着祖宗荫封,大多不学无术。眼见寒门子弟凭真本事崭露头角,心里嫉恨得紧!尤其……那位郑三少,他自己也曾被举荐过‘明经科’,却连考三次不中,沦为京中笑柄。从此更恨那些有才学的寒门书生!那日定是盯上崔兄‘神笔’的名头了!”
原来如此!并非偶然抢掠,而是蓄意打压!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
“不过崔兄莫怕!”陶承良拍拍胸脯,重新堆起笑容,“我已托人递了话过去。警告他崔兄是我陶子安的生死兄弟!我家在汴京铺面虽不多,但南北商路、三教九流的人脉还是有的。让他掂量掂量!他郑国公府是厉害,但我陶家真豁出去断了北地的皮货毛料和海盐水路,看他郑家老太太过寿穿啥、灶头烧啥!”言语间透着商贾之家的精明彪悍与底气。
崔?心头微暖,拱手致谢:“陶兄如此用心,皓月感铭肺腑。”这泼皮骚扰之根,终于找到源头。
正在此时,雅阁门口传来陶承良长随惊喜的声音:“公子!王公子到了!”
门帘一掀,一股挟着细雪的寒气涌入,随即被暖阁内的热气消融。风雪初晴的薄光里,一人裹着素白锦缎镶银狐裘斗篷,肩头尚有未化的晶莹雪粒,含笑踏入暖阁。清雅俊秀的眉眼比风雪之夜更显丰神如玉,正是王介之(字仲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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