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主大人,你的弟子还在外面扛着呢,你把我带到后山来干嘛?”
“不打紧,我刚刚用自己的寿元加固了护山大阵,半年之内他们是打不进来的。”
“说实话,我都进来了你还说半年。”
“没能瞒住你啊,其实只能拦住一个月。”
“你可拉倒吧,最多一个星期。”
“其实只有三天时间。”
“还能拦住三天?对了,我怎么没有看到你大徒弟陈一令?”
“他出去求援了,我不可能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我们快到了。”
雪片被风揉碎,像撒了一把盐,落在玉符宗后山。崖径狭窄,老梅的枝桠低低压下来,扫过姜明镜的鬓角,冰凉里带着早春的涩味。他走在三教真人身后,鞋底踏破薄霜,发出细碎的咔嚓声,像踩在某段早已冷却的岁月上。三教真人的背影比记忆中佝偻,道袍被风吹得贴在脊梁上,显出嶙峋的轮廓,那里面仿佛藏着整整三千年的重量。山路回旋,雾气渐浓,一线天光从云缝里漏下,照在真人脚边,却照不到他的脸。姜明镜忽然觉得,这条看似普通的小路,其实是某种时间的裂缝,每向前一步,便往过去退回十年,直至退到无人知晓的荒古。
真人停在一处凹陷的山腹前。那里没有门,只有一整面被风磨得发亮的石壁,壁上隐有裂纹,像被人用指甲反复抓挠过。石壁脚下,横着半截残碑,碑面字迹早被苔藓吞没,只余一个“心”字还倔强地凸出来,仿佛要挣开石面,跳到下界红尘里透一口气。真人俯身,指尖抚过那个字,喉结微动,却并未立刻发声。姜明镜难得地收起嬉皮笑脸,把冰晶葫芦往腰间一推,安静地等。他知道,当一个男人开始抚摸过去的伤疤时,任何打断都是一种残忍。风从山腹深处吹出,带着潮湿的铁锈味,像某把远古的剑在黑暗里悄悄呼吸,又像某只曾被斩首的兽,仍在不甘地低吼。
“我本名陈三。”真人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雪落竹梢,“众心宗最后一名外门弟子。那年我七岁,穿着师兄们改小的道袍,袖口拖到膝盖,站在山门石阶上,看师尊把最后一炉丹火熄灭。火光照着他灰白的胡子,像给胡子镀了一层流动的金箔。师尊说:‘别怨,别恨,我们的宗门本就是建立在尸骸之上的,分崩离析是命数,也是劫数,你若能活,尚且能将这断掉的线重新接上。’我当时不懂,只记得丹炉里的火苗一寸寸暗下去,倒映着窗外刀剑印出的寒光,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用力扼死,后来我才明白,那夜熄灭的,不只是火,还有整整一个时代的光芒。”
他停顿,抬眼望向幽深的山腹,瞳孔里映出石壁裂纹,像映出当年三清观分崩离析的那一夜。姜明镜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恍惚间,石壁不再是石壁,而是一张被岁月揉皱的画卷——画里三座山门遥遥对峙,灯火通明,却又各自蒙着一层擦不亮的阴影。真人低低的声音继续往黑暗里钻:“后来我逃过追杀我的妖邪,回到已经被付之一炬的宗门,找到了被藏起来的记录,原来众心宗的前身,三清观立宗三千两百七十二年,因三缕天外残魂而兴,也因三缕残魂而灭,魂之执念各异,终至互相吞噬,至留下镇宗至宝。外人只看见阐规宗与劫仙宗同归于尽的烈火,却看不见最初众心宗弟子在余波里被撕成碎片的哭喊,那火烧了三天三夜,把天穹都烤裂了,落下一场赤红的雨,雨点落在皮肤上,却不是水,是滚烫的铜汁,后来。”
姜明镜想象七岁的陈三,在雨里踉跄奔跑,怀里抱着师尊塞进他怀里的半部《众生诀》,身后是燃烧的山门,前方是看不见尽头的黑夜,他忽然觉得胸口某个地方被轻轻掐了一下,不疼,却闷得慌。真人似乎陷入旧梦,声音越来越轻,却越来越冷:“我在废墟上磕头,把额头都磕碎了,血渗进焦土,却开不出花。后来我背着那块刻着心字的残碑,一路往南走,走到没有火雨的地方,走到连风都忘记这里曾有三座宗门的地方,举起我流血的手,我发誓,总有一天,要回到这片焦土,把断掉的骨头重新接上,哪怕接上的,是一具带着裂缝的骷髅。”
山腹深处,似有风声回应,像无数幽魂在黑暗里叹息。真人终于回头,看向姜明镜,目光穿过千年的尘埃,落在少年脸上:“我花了千年,走南闯北,好事我做过,坏人我也当过,直到许许多多的人走到我身边,又走过我身边,最后我才在废墟上建立玉符宗,我取‘玉’为名,并非为了高贵,而是为了提醒自己——玉有裂痕,仍可琢磨;道有裂痕,亦可重续。可我老了,接得上山门,却接不上那三缕被执念撕碎的魂,那些魂魄散了,只留下引起争端的至宝和奇怪的信条。”
“但你不一样,”他抬手,指间凝出一缕微光,光里浮现异化鼎的轮廓,“你有能把碎玉熔成泥、把断剑再铸锋的本事。也许,你能帮玉符宗把那条裂缝,真正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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