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油灯微弱如豆,灯芯在火焰中发出细碎的噼啪声,宛如不安的心跳在寂静中回响。
姬永海轻轻翻开那本从公社图书室“借”来的《水浒传》,早已不知所踪的封面,残缺的内页,仿佛也在诉说着岁月的沧桑。
那段关于武松打虎的惊心动魄,恰巧缺失,留下一片空白。
翻到“林教头风雪山神庙”,那一页泛黄的纸背透着寒意,仿佛穿越时空的风雪夜,凛冽的杀气迎面扑来。
他心头猛然一震——那一幕,方老师高举圆规欲教训侄子的瞬间,与林冲挺枪冲出草料场、奋勇迎敌的身影,在昏暗摇曳的灯光下竟诡异地重叠交融。
一样的悲愤,一样的绝望,一样的孤注一掷!
书页上林冲枪尖的寒光,仿佛穿透纸背,直抵他的眉心,令人心头一紧。
那场批判会,设在刚刚收割完的麦场上。
新割的麦秸堆积如金色的山峦,在秋日的阳光下散发出干燥而浓郁的甜香,令人有些昏沉。
姬永海站在临时搭建的木台上,低声念稿。
秋风带着麦芒的锐利,掀起他手中纸张的哗哗声响,就像他胸腔中那颗不安的心跳。
台下,昊文无正偷偷啃食一穗尚未完全成熟的麦子,细密的麦芒粘在唇边,像一圈滑稽又带点辛酸的黄色胡须。
远处打谷机“轰隆隆”的轰鸣声,霸道而坚决,盖过了他口中那句句批判的话语,仿佛为这场荒诞的剧目配上了雄浑而麻木的背景音乐,把他那些不由自主的言辞撕扯得支离破碎。
散会后,他将那本残破的《水浒传》深埋在麦秸垛的深处。
那堆麦秸像一座沉默的坟冢,散发着生命最后的余热。
离开时,他的手不由自主地又伸进去,指尖触碰到那粗糙的书脊,奇异地感受到一股生命的温度,仿佛那是一颗在泥土深处搏动的心脏。
此时,月光慷慨地洒满大地,像一泓清凉的水银,洗净白日的喧嚣。
收割后的麦茬地反射出一片冷冽的光辉,他恍惚间觉得,那些在泛黄书页中悲壮死去的梁山好汉的魂魄,早已融入这片沉默的土地,化作一茬一茬坚韧生长的麦子。
一茬一茬倔强地挺立,一茬一茬静默倒下。
而埋藏在地下的根脉,始终在黑暗中无声地伸展、积蓄力量,等待着下一年的春天。
这片土地,既能吞噬血泪,也能埋藏忠奸,最终只留下沉甸甸的麦粒,孕育着希望的未来。
回想起那一年的春天,仿佛一股凶猛的力量,试图弥补去年的迟缓。
桃花的粉霞尚未完全散去,“反击右倾翻案风”的红色标语已如疯狂的藤蔓,缠满了公社斑驳的土墙。
浓烈的墨汁味夹杂着新刷的石灰水气息,弥漫在空气中,令人心头泛起阵阵压抑。
学校再次陷入瘫痪,学生们要么被驱赶去参加一场又一场声势浩大的批斗,要么被召回家务农。
姬永海被编入“普及大寨县”工作组,日日跟随社员们在田间劳作,挥汗如雨。
田埂上的冻土刚刚开始融化,踩上去湿黏粘稠,仿佛踩在发酵的面团上,每一步都带着沉重的吸引力,似乎要把人拉回泥土的深处。
他挥动沉重的锄头,锄刃深深嵌入板结的泥土,发出沉闷的“噗噗”声,像重锤击打在厚实的皮鼓上,震得手掌发麻,手臂酸胀。
汗水沿着他年轻而紧绷的脸庞不断滴落,砸在刚翻开的深褐色泥土上,瞬间渗出一个个深色的小坑,又被干燥的土粒吸收,只留下浅浅的印记,仿佛瞬间滑落的泪珠。
短暂休息时,他坐在冰冷的田埂石上,粗糙的石头硌得腰背生疼。
他掏出贴身藏着的小本子,封皮已被汗水和体温浸润得发软,带着人体的温热和盐碱的气息。
他用半截铅笔头,借着正午刺眼的阳光,细心记录:
今日辨别麦苗与杂草的细微差别,麦苗叶鞘基部那点不易察觉的白色绒毛;
明日观察土壤墒情的经验,老农抓起一把土,一攥一松,看土团散开的程度……
这些从泥土中汲取的知识,带着粪肥的气息和露水的清冽,比课本上的字句更具体、更扎实,也更富有生命力。
它们像这片苏北平原一样,沉默而厚重,孕育着希望。
工作组的老林,是个地地道道的庄稼老把式,黝黑粗糙的手仿佛树皮般坚韧,那烟袋锅子几乎长在他手上,浓烈的烟油味令人窒息。
“你这娃子,”老林吐出一串悠长的烟圈,烟圈在午后的阳光里袅袅升腾,变幻着形状,最终弥散成一片淡蓝色的薄雾,笼罩着他沟壑纵横的脸,“不像来干活的,倒像个来取经的和尚。”
他那布满沟壑的脸在烟雾中显得朦胧而深邃,“运动是上头刮的风,一阵东一阵西,地却是咱脚踩的根。
你看这麦子,”
他用烟杆指着脚下那片无垠的青绿。
“不管上头喊啥口号,刮啥风下啥雨,节气一到,它就会长得噌噌响,到了灌浆抽穗的时节,也是一刻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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