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褚氏并未为自己的决定后悔。从动了迁坟的念头开始,她一心只想着怎么能改变自家的厄运,让男人好起来,至于用什么法子,花费多少银钱,通通不在考虑之列。对于她来说,没有人,有再多的家产都没用。假如用一半家产换男人一条命,她会毫不犹豫地答应。如今遇到这样奇特的事情,只能说明巧合,地下的东西谁又能说得准呢。那个峄县有名的阴阳先生不也是没看出什么道道出来,何况她一个妇道人家。
郭修谋盯着躺在蜂蜡里的苗南拳,心里头却喜忧参半。古书上记载的灵地突然以这种方式出现,作为见证人,却和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而他只能作为一个看客,眼睁睁地看着逝去多年的苗南拳躺在琥珀色的蜂蜡里,享受着一个死者至尊的荣耀,任凭开棺曝尸,依然像活着时一样淡然。
郭修谋有些嫉妒,暗暗地嫉妒。若是自家老祖埋在灵地那该有多好啊,后世必享荣华富贵,良田千顷,骡马成群,自不在话下。可惜,被老爹引为世仇的苗南拳占了。他苗南拳有什么资格占那么好的灵地呢,不就一介武夫么,还干过为后人不齿的义和团。郭修谋的牙疼又犯了,丝丝疼痛顺着牙根蜿蜒向上,直达头顶,再折返回来,定格在右边的腮帮处,一跳一跳,像细绳拎着被人扯拽。
从呆愣中回过神来,苗褚氏镇定地拨开众人,盯着棺材里的苗南拳看了半晌,这才想起什么似得,扭过头对憨柱说,盖上吧。
憨柱似乎没听明白,问,盖上?
恩,盖上,不迁了,苗褚氏坚定地说,眼光又看向棺材里的苗南拳,说,爹,还您你老人家原谅儿媳的不是,打搅您清修了,儿媳也是没办法,您若地下有知,求您保佑苗家老少平安无事,我给您磕头了。说完,苗褚氏对着苗南拳磕了三个响头。
三个响头磕罢,苗褚氏微微倾身,给周边几个举重的施了一礼,对憨柱说,还请大哥多操操心,那边也支应声,晌午的席照开。
憨柱应了声行,又有些为难地说,不迁也好,只是,他伸手指指苗南拳旁边的棺材,大婶子的棺材都朽了,你看?余下的话憨柱没说,他知道,有些话只能留给主家说,作为长工,他该尽的心要尽,该说的话要说,至于主家听不听,就是主家的事了。
苗褚氏沉吟了一下,反正棺材也预备了,那就给换了吧。
于是,有人扯起备下的白布,遮挡了棺木。余下的人七手八脚收了苗张氏的骨殖,摆放到草席上,然后起了坍塌的棺木,清理过后,一起喊着号子,把新的棺木放到原来的位置上。钉了棺木,覆了新土,苗家的迁坟以这样一种方式结束,是谁都料想不到的。
苗家迁坟半途而止的事迹传遍了山南,好奇的人想一睹苗南拳的真容,或者证实一下事情的真伪,相约来到苗家的灵地一探究竟,但结果无一不被苗南拳崭新的坟堆挡了回去。于是,这个近乎神话的事实越来越失去本真,变得更像神话。
从当初的震惊中醒悟过来,苗褚氏所能想到的唯一的法子,就是重新盖上棺材上盖,原样掩埋。在这之前,她绝对没有想到,公公占的竟是传说中听过,却从没见过的灵地。她忐忑不安,不知道自己主导的行为会导致怎样的结局,对此,她不停责怪自己,暗暗祈祷死去的公公不要怪罪。
谁也不会想到,苗家的迁坟竟然以这样一种方式收场。更不会有人想到,郭大胆竟然被蜂子蛰死。一连串的怪事轮番上演,小小的苗家庄顿时成了旋涡里的风眼,吸引了许多好奇的人一探究竟。
郭大胆在家里哎呦哎呦叫唤的时候,脑子里犹自想着中午的大席。苗家的大方让和他一样肚子毫无油水的穷汉不啻过了一回新年,甚至比新年还像新年。新年谁也不舍得上满碗的肥肉膘子,顶多混些萝卜,剁成馅子,包一筐水饺,一家人解馋。郭大胆躺在床上,只觉得头不是自己的了,晃一晃,感觉大了好几圈,更要命的是脖子却细了,像被掐住了,气竟然也喘不匀了。郭大胆有些怕,扭头打量老旧的窗户棂子,却发现眼睛几乎看不见了,细细的一条缝里,阳光像门缝里的烛火,很不真切。死,脑海中突然冒出一个死字,郭大胆此刻也不大胆了,一种无名的恐惧擢住了他的心,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竟然是如此的怕死。来人啊,来人啊,郭大胆没命地叫喊着,声嘶力竭,满含恐惧。其实,郭大胆的声音一点都没喊出来,他自认为的大喊大叫只到他的喉咙处然后像夏天的空雷,轰隆隆又回到了肚子里。外边一点回应都没有。郭大胆不知道,人都被吸引到苗家的灵地上边去了,他不知道,他不光错过了一生中仅见的一次稀奇事,就连中午的大席上油汪汪颤巍巍的肥肉膘子他也吃不上了。
中午开席前,憨柱想起被野蜂蛰伤的郭大胆的嘱咐,迈腿就往郭家奔去。不管怎么说,凡是给苗家出力的人都不能忘了,不是一顿饭的事,是怕人家说咱没规矩,用人可前,不用人朝后。这是主家的原话,他一直记在心上,并为主家有如此的心胸和气度赞叹不已。
日头过了正午,白亮白亮的日光在郭大胆眼里就像门缝透过的细线。他的头肿胀的像个冬瓜,脸皮几乎透亮,像蒙了一层油纸般光滑。临死前,郭大胆做了一个梦,他梦到自己端着一大海碗的肥肉膘子吧唧吧唧地吃着,两腮鼓得像气蛤蟆,嘴角汪汪地流着油。
憨柱还在墙外就喊大胆大胆,开饭喽,里面没有一丝回应。他咦了一声,念叨着不想吃肉了?迈步进了郭大胆的家。
郭大胆的家实在寒酸,三间草屋子,西屋摆放着破七烂蛋的东西,堂屋里除了一个马杌子上摆了两个碗和两个矮板凳之外,再也没有其他东西了。
把日子过成这样很出乎憨柱的意料,按理,守着爹娘撇下的三亩薄地,塌下身子好好干,就凭那身腱子肉,讨个老婆根本不费劲。可一身力气的郭大胆硬生生把自己过成了村里七个光棍之一。究其原因,一在于他的能吃,二在于他的胆大,和人打赌,他曾经生吃过长虫,这在村人眼中,可是惊世骇俗的事情,哪个女的也不想跟这样不靠谱的人一起抹勺子。
屋里,靠窗的床上,郭大胆头闷声不响,头耷拉在床沿,似乎睡着了。地上洇湿了一片,像尿,又不像。憨柱喊了几声大胆,郭大胆连动都不动一下。憨柱伸出手放在郭大胆的鼻子下,那里气息全无,显然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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