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的玉米粥还冒着热气,我扒拉着碗里的玉米粒,金疙瘩熬出的粥粒大却寡淡,不如月光籽煮出来的稠糯,能在碗边结层薄薄的米油。爷爷用筷子拨着粥里的姜丝,银发在煤油灯的光晕里泛着霜色,竹椅在泥地上轻轻摇晃,发出吱呀的声响,像谁在低声絮语。
爷,林技术员说的杂交育种,咱试试?
我的筷子顿在碗沿,粥汤溅在蓝布衫上,洇出小小的黄点。窗外的蛙鸣突然密了些,衬得屋里的沉默格外清晰。爷爷的筷子没停,姜丝被夹成细碎的小段,混在玉米粒里几乎看不见。去年秋收时我提过要种新种,他也是这样沉默,直到张书记把金疙瘩种子送上门,他才闷声说种吧,别误了时令。
竹椅的摇晃停了。爷爷放下筷子,手背在衣襟上蹭了蹭,起身时后腰发出细微的声响,像被晒干的玉米叶在风中摩擦。你跟我来。他的声音裹着煤油灯的暖意,我跟着他往里屋走,布鞋踩过地上的玉米芯,发出干燥的脆响。
里屋的墙角堆着半袋月光籽,麻袋口露出的穗轴带着暗红的光泽。爷爷弯腰搬开床底的木箱,樟木的清香混着陈粮的气息漫出来,箱底垫着的旧报纸已经泛黄,头条印着包产到户的黑体字。他在箱角摸索了半天,掏出个锈迹斑斑的铁皮盒,锁扣上的红漆只剩零星的碎片,像谁不小心泼上的朱砂。
一声,铜钥匙插进锁孔时,我忽然想起十岁那年,也是这样的铁皮盒,爷爷从里面摸出颗水果糖,糖纸在我手心里洇出黏黏的甜。那时的铁皮盒放在衣柜最高层,我踩着板凳够了好几次都没够着,爷爷说等你能分清玉米雌雄花了,就给你看里面的宝贝。
铁皮盒打开的瞬间,一股混合着草木灰和阳光的气味涌出来。垫在盒底的棉布已经泛白,上面整齐码着五个玉米穗,比月光籽更小巧,玉米粒是近乎透明的乳白,像凝结的月光。穗轴上系着的红绳已经褪色,在灯光下泛着淡淡的紫,穗尖还留着干枯的花丝,像老人下巴上的胡须。
白玉霜爷爷捏起最饱满的那穗,指尖在玉米粒上轻轻摩挲,你太爷爷那辈传下来的,饥荒年景救过全村人的命。他的指甲掐开一粒,断面露出乳白的胚乳,在灯光下闪着瓷质的光泽,煮在锅里能化出三层浆,凉了会结冻,甜得能粘住筷子。
我凑近看时,发现每个玉米穗的穗轴上都用铅笔标着年份,最新的那个数字是2010,字迹已经模糊。后来为啥不种了?我想起村里的老人从没提过这个品种,张书记的玉米品种档案里也没见过记录。爷爷把玉米穗放回盒里,棉布发出轻微的窸窣声:产量太低,一亩地收三百斤顶破天。你爸年轻时要翻地种棉花,差点把最后这点种子烧了。
铁皮盒的底层压着张泛黄的纸,是张手绘的玉米图,穗轴上标着密密麻麻的小字:芒种后五日播种,行距一尺二,忌连作,喜沙壤土。墨迹已经发灰,却能看出落笔时的认真,笔画在喜湿不耐涝几个字上反复描过,像谁在反复叮嘱。
林技术员说的杂交,是不是就用这个?我指着白玉霜,忽然明白爷爷那天在地头的沉默。他不是反对,是在等我主动跨过那道坎——年轻人总觉得老东西该进博物馆,却忘了有些种子藏着土地最深的记忆,能在合适的时机,长出意想不到的新芽。
爷爷把铁皮盒往我面前推了推,锁扣的锈迹蹭过桌面。早等你这话了。他的眼角堆起笑纹,里面盛着煤油灯的光,去年晒月光籽时,我就把这白玉霜翻出来晒过,每粒种子都掐了芽,个个都活泛。他从床底下摸出个陶罐,里面装着细沙,层积处理过的,就等开春下种。
我捏起一粒白玉霜,种子在掌心轻得像片羽毛,却又沉甸甸的,像握着整个家族的光阴。去年在城里加班时,张书记发来视频,说爷爷在玉米地里蹲了一整天,把混杂在金疙瘩月光籽苗一棵棵挪出来,移栽到地头最肥沃的那片土。那时我对着电脑屏幕笑老人固执,此刻才懂,他不是守着旧时光不放,是在等我转身时,能看见那些被小心呵护的种子。
林技术员说,用白玉霜做母本最好。我把种子放回铁皮盒,棉布轻轻盖住它们,像给沉睡的时光盖上被子,它的甜度基因是显性的,杂交出来的种子,既能像金疙瘩那样高产,又能带着老玉米的甜。爷爷忽然从墙上摘下个旧相框,玻璃蒙着灰,里面是张黑白照片:年轻的他抱着个巨大的玉米穗,穗粒饱满得往下坠,背景里的玉米地望不到头。
这就是白玉霜最旺的那年,他用袖口擦着玻璃,你太爷爷站在最前面,腰杆挺得比玉米还直。照片里的玉米穗和铁皮盒里的一模一样,乳白的颗粒在黑白影像里泛着柔和的光。他临终前说,好种子得有人认,就像好手艺得有人学。爷爷的指腹在照片边缘的裂纹上轻轻划过,我守着这点种子,就等你愿意学的这天。
煤油灯的灯芯爆出个火星,照亮了墙角的玉米种。金疙瘩的种子装在透明塑料袋里,颗粒饱满得像小弹珠;月光籽用布袋装着,袋口露出的穗轴带着暗红的光泽;而白玉霜躺在铁皮盒里,像被时光精心收藏的秘密。这三样种子凑在一起,忽然让我想起林致远笔记本上的那句话:传统不是凝固的标本,是流动的江河,能汇入新的水源,也能滋养新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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