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三,或许也是最阴险的一点,是隔离与消耗。用这些极其繁琐、耗时巨大且难以出成绩的陈旧账务将他牢牢拴在记账棚里,最大限度地限制他的活动范围,减少他与外界接触的机会,同时也极大地消耗他的时间和精力,使他无暇他顾,难以生出什么事端。这是一种温和却有效的软禁和精力榨取。
张彪在用他,却更在防他,甚至是将他置于一个更易被监控、也更容易被牺牲的险地。这种“既用且防”的策略,比直接的猜忌、斥责乃至惩罚,更让陈骏感到一种透骨的寒意和沉重的压力。这意味着,他之前那种依靠低调、隐忍、示弱来寻求庇护的生存策略,效果正在急剧衰减,甚至可能已经引起了更深的怀疑。张彪这等老江湖,显然更相信他自己牢牢掌控下的、持续不断的观察和试探。
陈骏心中雪亮,却不敢有丝毫表露,反而更加谨小慎微,如履薄冰。在处理这些账目时,他刻意表现得极其“本分”且“愚钝”。对于账册中那些显而易见的疑点、模糊不清的记录、乃至前后矛盾的数字,他从不擅自揣测、联想或试图深究其背后的可能,而是用一种近乎刻板的认真态度,工工整整地将所有存疑之处逐一誊录、标注清楚,附上极其谦卑、甚至带着几分惶恐和不确定的说明文字,以请示的口吻,记录在专门的副册空白处,通过韩弟子呈报张彪“裁夺”。他的字迹力求工整清晰,条理分明,展现出足够的细心和负责态度,却又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种“能力有限”、“见识浅薄”、“不敢越雷池半步”的谨慎与怯懦。他将自己严格定位成一个纯粹的执行工具,一台没有主观意识的誊录机器,绝不显露半分超出文书本职工作的“聪明”或“敏锐”。
然而,这种刻意到极致的低调和“守拙”,似乎并未能完全消弭张彪那深不见底的疑心。
偶尔,在分舵内狭窄、昏暗的通道中与张彪迎面相遇,或是他奉命将核对完毕的账册送往内院时,陈骏总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那目光不再像以往那样,带着几分上位者固有的威严或许还有一丝对“无用之人”的漠然,而是变得更加锐利、深沉,如同无形无质却又重若千钧的水银,缓缓扫过他的全身,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从他走路的步幅节奏、呼吸的轻重缓急,到眉宇间难以完全掩饰的疲惫、眼神中刻意维持的恭顺与茫然,乃至衣衫下可能隐约透出的伤势恢复情况。那目光仿佛具有穿透力,要剥开他精心构筑的伪装,评估他每一寸肌肉的紧绷程度,窥探他灵魂最深处的真实念头。
有一次,陈骏在核对一批约八个月前经由赵虎一个早已疏远、但当时仍在某个偏僻小码头负责的远房表亲所经营货栈的运单存根时,敏锐地发现了几处极其微小的差异——同一批货品的出库数量与最终抵达分舵主码头的入库记录之间,存在少量但持续性的短缺,虽然每次数额不大,但积累起来颇为可观。而更关键的是,这个时间点,恰好与当时码头仓库一批价值不菲的南洋香料莫名短少的旧案发生期高度吻合。陈骏的心跳当时漏了一拍,但他立刻压下了所有的波澜,依循自己定下的“守拙”原则,一丝不苟地将所有差异数据工整抄录,附上一段语气惶恐、表示自己才疏学浅、不敢妄断、恳请上裁的说明文字,连同原始账册副本一起呈送上去。
次日,韩弟子送来新一批待核账册时,面无表情,语气平淡地转达了一句:“张头儿看了,说陈文书眼力不错,这几笔旧账,搁置久了,淤泥沉底,难得你能梳理得这般清楚。”
这句话,语气毫无波澜,却像一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击穿了陈骏强自镇定的外壳,让他后背的冷汗倏地浸透了内衫。这绝不是夸奖!这是警告,是点醒,更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张彪在明确地告诉他:我知道你发现了什么,我也在看着你,如何处置这些发现,体现着你的立场和用心。任何一丝“越界”的举动,都可能招致无法预料的后果。
更让陈骏感到如芒在背、寒意彻骨的是,他日渐清晰地察觉到,自己周围似乎多了一些若有若无的“眼睛”和“耳朵”。当他深夜独自回到那间冰冷破旧的杂物房,插上门栓,在黑暗中忍着尚未痊愈的隐痛,尝试以最轻柔、最不引人注意的方式活动筋骨,同时将全部心神沉浸进去,努力回忆、反复咀嚼、试图理解“酒痴”那句关于“意”的玄奥点拨时,偶尔会产生一种极其微妙的、仿佛被无形之物窥视的感觉。尽管他每次都会极其谨慎地检查门窗是否关严,用碎布条塞紧缝隙,甚至在门后和窗下设置了用细线和小石子做的、极其简易的预警装置,但那种被窥探的感觉,如同附骨之疽,飘忽不定,难以捉摸,却又真实存在,让他心神难安。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每日领取的、粗糙简单的饭食,自己倾倒的、污秽不堪的垃圾,是否也有人在暗中检查、分析。这是一种全方位的、无声无息的监控,一张正在他周围逐渐编织、缓缓收紧的无形之网,旨在将他的一切活动置于掌控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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