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沉沉压着大胤皇宫西北角这片被人遗忘的废墟。这里紧挨着冷宫,连月光都吝啬于洒落半分。乌鸦的嘶鸣,一声接着一声,像钝刀子割着腐朽的木头,从远处高耸宫墙的阴影里渗出来,钻进萧凡耳朵里。
他住的院子,早已失了“院”的体面。塌了半边的门楼像个豁了牙的老朽,歪歪斜斜地敞着,迎不来贵客,也挡不住穿堂的阴风。院墙是断壁残垣,风霜雨雪早把砖石啃噬得酥松,徒留下犬牙交错的缺口,裸露出里面干枯发黑的泥胎。几丛野草在残存的墙基缝隙里探出头,叶片蔫黄,无精打采地垂着,沾染着不知从哪个角落飘来的、经年不散的灰尘。
萧凡就坐在一扇糊了厚厚桑皮纸、却依旧挡不住所有寒意的破旧窗棂下。桌上油灯的火苗小得可怜,豆粒般大小,挣扎着,在窗纸上投下他伏案的身影,摇摇晃晃,仿佛下一刻就要熄灭在这无边无际的寒冷里。他指尖捏着一柄细小的刻刀,刀锋在微光里偶尔闪过一点冷硬的星芒。他正专注地对付着掌心一块半寸长的硬木,刻刀落下,木屑簌簌剥落。
他在刻一个人像。眉眼尚未分明,但那股子刻进骨子里的阴鸷和一丝掩饰不住、仿佛从皮肉深处透出来的虚浮之气,已随着刀尖的游走,初具雏形。木屑飘落在桌上摊开的一本薄册边缘,册子纸张粗糙泛黄,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楷,墨迹深浅不一,显然不是一日之功。
“哐啷!”
一声脆响猛地撕裂了死寂。是院门方向传来的,像是谁一脚狠狠踹在了那本就摇摇欲坠的半扇破门上。
萧凡的手稳得像铁铸的,刻刀悬停在木像的眉骨上方,纹丝不动。他眼睫都未曾抬起一下,只是那原本凝神于刀尖的专注,瞬间敛入眸底深处,变得幽深难测,如同古井无波的水面。只有灯芯爆出的一个极细微的灯花,映在他骤然收缩的瞳孔里。
“萧凡!萧凡!死了没?没死就赶紧滚出来!”一个极其不耐、带着浓重睡意又被强行拔高的公鸭嗓子在院子里炸开,是管事太监刘喜的声音。
萧凡无声地吐出一口气,气息在冰冷的空气里凝成一缕白雾。他手腕一翻,那枚刚刚显露出阴鸷眉眼轮廓的木像和桌角的薄册,便如同变戏法般消失在他宽大破旧的袖笼深处。动作流畅自然,仿佛演练过千百遍。桌上只余下那盏豆灯和几片散落的木屑。
他这才站起身,动作间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属于这冷宫边缘的迟缓。那件洗得发白、袖口肘部都磨出了毛边、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旧袍子挂在他清瘦的身板上,空荡荡的,更衬得他形销骨立。
推开吱呀作响的房门,一股凛冽的寒气扑面而来,激得他裸露在外的皮肤瞬间起了一层细小的疙瘩。天光熹微,勉强能看清院子里立着两个人影。前面叉着腰、满脸不耐烦的正是刘喜,身上裹着一件半旧的棉袄,油光光的胖脸上带着被搅了好梦的戾气。他身后跟着个小太监,缩着脖子,抱着个不大的粗布包裹,冻得直跺脚。
“磨磨蹭蹭,属王八的?”刘喜见他出来,三角眼一翻,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萧凡脸上,“算你小子今天祖坟冒了青烟!尚衣监那边清库底子,翻出几件没人要的旧官袍!喏,赏你了!”他朝身后的小太监努了努嘴,语气施舍般,“赶紧换上!别整日里披着这身破烂晃悠,没得污了贵人们的眼!晦气!”
小太监连忙把怀里的包裹递过来。布包很轻,隔着粗布能摸到里面料子的粗糙僵硬。
“有劳刘公公费心。”萧凡的声音不高,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听不出是感激还是别的什么。他伸出冻得指节有些发红的手,接过了包裹。
刘喜哼了一声,像是完成了什么天大的恩赐,又像是急于甩掉什么晦气的东西,连看都懒得多看萧凡一眼,转身就走,边走边不耐烦地挥手:“赶紧换上!过了这村没这店!真是……大清早的,晦气!”小太监赶紧哈着腰跟上,两人的脚步声很快消失在院外黎明前更浓的黑暗里。
院子里重新只剩下萧凡一人,还有盘旋不去的寒风。他抱着那轻飘飘的包裹,低头看了一眼。粗布的缝隙里,露出一角黯淡的、属于低级武官的石青色布料。他扯了扯嘴角,那弧度极淡,转瞬即逝,辨不出是嘲弄还是别的什么。他抱着包裹,转身慢慢踱回那间比院子更冷的屋子。
油灯的火苗似乎更微弱了,在寒风中苟延残喘。
* * *
日头艰难地爬过宫墙,将稀薄的光线吝啬地涂抹在冰冷的殿宇琉璃瓦上,却驱不散宫道间沉积了一夜的阴冷。萧凡换上那件“赏赐”的旧官袍,石青色的料子又硬又冷,带着一股陈年库房特有的霉味。尺寸明显偏大,肩线垮塌下来,袖口长得盖过了半个手背,腰身更是空荡荡的,勒紧了束带也显不出半分利落,反倒像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少年,行走间衣袍下摆不时绊到脚,在这肃穆的宫墙夹道里显得格外局促和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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