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玛!醒醒!那是鬼子的毒药!”她哭着喊。
哈聂卡猛地一震,涣散的眼神有片刻凝聚,映出女儿泪流满面的脸。巨大的痛苦和羞愧击倒了他,他瘫软下去,老泪纵横:“…丹…阿玛不行了…那东西…沾上了…就离不开…”
“有办法的,阿玛,一定有办法的!”那丹紧紧抱住父亲。
“…火…”哈聂卡喘息着,指甲死死抠进地上的皮褥,“唯有…神树下的火…能焚尽…邪物…可是…骨哨…密码…”
断断续续的言语中,那丹听懂了。祖辈传下的话,唯有在屯子西头那棵百年老椴树下点燃的火焰,才能净化至邪之物。但焚毁烟枪,或许会触怒依赖它抵御瘴气的瘾头,引发更可怕的后果。而骨哨,更是关乎一条通往山外密营的路,关乎无数人的性命。
忠与孝,族人与大义,古老的禁忌与现实的存亡,像一把把烧红的刀子,反复烙烫着那丹的心。
次日黄昏,屯里唯一还清醒着的猎户巴图鲁冒着瘴气摸到那丹家,脸上是掩不住的惊惶:“那丹,不好了!小野的人抓了三个娃崽,关在东头废弃的卡申(仓房)里,说…说若明日正午还不见骨哨,就让娃崽们…给瘴气…”
最后一点犹豫被彻底碾碎。那丹知道,不能再等了。
夜黑如墨,瘴气浓得伸手不见五指。那丹搀扶着虚弱的哈聂卡,怀里紧紧揣着那杆用皮子裹住的烟枪,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屯西的老椴树摸去。风声呜咽,像是无数亡魂在哭泣。她能感觉到黑暗中似乎有眼睛在盯着他们,或许是鬼子,或许是瘴气滋生的什么东西。
每一步都沉重无比。哈聂卡几乎将全身重量都压在她身上,喘息声粗重得像破风箱,不时因烟瘾发作而剧烈抽搐。那丹咬紧牙关,汗水混着泪水滑落,她想起小时候阿玛将她扛在肩头,在结冰的江面上奔跑,那时的笑声清澈响亮,能震落树梢的雪挂。
终于,那棵虬枝盘结的老椴树如同一个沉默的巨人,出现在浓雾里。
那丹将阿玛安置在树根旁,跪下来,掏出火石。手抖得厉害,几次才点燃枯叶。火焰升腾而起,驱散一小片黑暗,映照着老椴树沧桑的树皮,如同祖先沉默的脸。
她举起那杆乌黑油亮的烟枪,最后看了一眼——精致的雕刻,冷硬的触感,承载着令人堕落的魔力。然后,奋力将它投入火中。
“不——!”一声凄厉的嘶吼从不远处传来。小野中尉带着几个士兵冲出瘴雾,面目扭曲,举枪便射!
子弹呼啸着擦过树干。那丹扑倒在哈聂卡身上。
就在这时,投入火中的烟枪猛地爆出一阵刺耳的尖啸,像是无数冤魂在哀嚎。一股浓黑如墨的烟雾冲天而起,与灰瘴纠缠,幻化出种种狰狞鬼影。火焰骤然变成诡异的幽绿色。
哈聂卡萨满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推开那丹,挣扎着面向火堆跪坐端正。他抬起枯瘦的双手,摘下早已黯淡的神帽,露出花白散乱的头发,开始吟唱。那歌声嘶哑、破碎,却带着一种古老而悲怆的调子,是他跳了无数次的神舞,请了无数次神灵的吟诵。
声音起初微弱,渐渐竟压过了火焰的爆裂和鬼影的嘶嚎。他浑浊的双眼不再看眼前的枪口与鬼影,而是望向虚空,望向他的神灵和祖先。
小野的枪口对准了哈聂卡。
“阿玛!”那丹尖叫。
吟唱声戛然而止。哈聂卡的身体猛地一震,胸前绽开一朵血花。他望着女儿,嘴角翕动,似乎想留下最后的话语,最终却只是无力地向前倒去。
那丹的世界瞬间寂静无声。巨大的悲恸攫住了她,她甚至忘了哭泣,只是呆呆地看着阿玛倒下的身影。
小野冷哼一声,上前一步,欲查看火堆。
突然,倒在地上的哈聂卡萨满,那已然失去生机的躯体,竟猛地张开了口!一道凝练至极的白气,如同微型的神箭,自他口中激射而出,直直撞入幽绿色的火堆!
天地为之一静。
下一刻,老椴树剧烈摇晃,地底传来沉闷的轰鸣。整个挠力河的水仿佛瞬间沸腾!江心深处,一道白光破开黑水,冲天而起!
那白光在空中略一盘旋,如乳燕投林,径直落入那丹怀中。她低头一看,正是那枚失踪已久的鱼骨哨!它温润如初,内里的波纹却像是活了过来,缓缓流转,散发出柔和的光晕。
而被那白气击中的幽绿火堆,轰然爆发开来,却不是扩散,而是向内急剧收缩,连同周遭黏稠的灰瘴,一同被吸入那白光之中!瘴气嘶嚎着、挣扎着,却无法抗拒那庞大的吸力。
小野和士兵惊骇地看着四周的瘴气迅速变淡、消散,露出久违的星空和月色。他们裸露在外的皮肤开始泛起红疹,剧烈咳嗽——失去了瘴气庇护,他们反而暴露在平原夜间的寒气与未知之中。
那丹握紧手中温热的骨哨,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与明悟涌入心间。她不再恐惧,不再彷徨。她深深看了一眼倒在神树下、面容恢复安详的阿玛,将骨哨含入口中。
她吹响了它。
哨音不像想象中清越,反而低沉、苍凉,如同远古巨鱼的叹息,如同江流万年不止的奔涌,如同萨满沟通天地时的吟唱。声音不高,却极具穿透力,掠过草尖,拂过水面,荡入密林深处。
随着哨音流淌,已被吸入白光的、被净化的瘴气,再次弥漫开来,却不再是污浊的灰黑色,而是化作乳白色的、轻柔的雾霭。白雾温柔地笼罩了整个赫尼奥屯,笼罩了河畔、草甸,并向远处的完达山余脉蔓延而去。
它抚过咳嗽的族人,他们的呼吸变得平稳;它抚过受惊的孩童,他们沉入安眠。它遮蔽了屯子,遮蔽了山脚,将小野等人困在迷蒙之中,不辨方向。
那丹的哨音指引着白雾,流向大山深处一处无人知晓的隐秘山谷——那里,有抗联战士的密营。
哨音终了。万籁俱寂。只有轻柔的白雾无声流淌,护佑着这片多灾多难却又坚韧不屈的土地。
那丹跪在神树下,轻轻抚平阿玛萨满未能闭合的双眼。她脸上泪痕已干,眸子里只剩下沉静的决然。
她站起身,手握骨哨,一步步走入浓雾深处。雾霰温柔地包裹了她,掩去了她的身影,也掩去了所有通向未来的路。
只有低沉的哨音,仿佛依旧在天地间,幽幽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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