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生》
淮阳城西的破庙里,叶天明又在香案上铺开残卷。
窗外秋雨淅沥,他笔尖在《论语》注疏间游走。
墨点,溅在摞补丁的青衫上,像落在枯荷叶上的雨滴。
“天明兄又在苦读?”庙祝老黄抱着柴禾进来。
“县学的李夫子说,你去年那篇《士不遇赋》,连府台大人,都赞有屈子遗风呢。”
叶天明抬头,透过漏雨的房檐,望向远处的贡院高墙。
三年前,关东丁乘鹤来做县令,在县试策论里,读到他的民本九议,拍案而起。
当场将他从寒士堆里,擢为头名。
那夜,丁县令留他在官署长谈。
指着他文中“仓廪实而知礼节”:“君之笔当为苍生立命,何困于蓬牖茅椽?”
科试夺魁那日,丁县令亲自为他披红,十字街头,百姓围得水泄不通。
他骑在枣红马上,妻子抱着幼子挤在人群里,幼子挥舞着柳枝,脸上沾着不知谁给的糖霜。
可乡试放榜时,他站在“孙山“二字旁边,看自己的名字,淹没在王富贵、张进财之间。
忽觉喉头一甜,血珠滴在榜单上,晕开个小小的墨团。
“叶生,跟我去京城。”
丁县令解任前的深夜,提着食盒叩开庙门。
“太学博士王大人是我同年,必能荐你入国子监。”
烛影中,县令鬓角的白发,刺得他眼眶发酸。
这位曾在他病中,亲自煎药的恩人,如今也因得罪上官,而罢职归乡。
马车碾过黄河冰面时,叶天明已咳得握不住笔。
丁公子再昌,将狐裘披在他身上,少年掌心的温度,让他想起自己夭折的长子:
“先生且歇着,父亲说,到了京城,太医院的徐太医,定能治好您的咳疾。”
窗外,皑皑白雪,妻子临别时,塞给他一个荷包。
里面装着半块灶糖,是幼子省下的零嘴。
丁府的书斋暖如春日。
叶天明靠在黄花梨躺椅上,看再昌对着《春秋》蹙眉。
“先生,齐桓称霸一节,何以先论再言?”
他刚要开口,忽见案头铜镜里的自己:面色如金,眼窝深陷,两颊颧骨凸得吓人。
再昌递来参茶。
乡试前三月,叶天明将七篇压箱底的闱墨,抄给再昌。
少年捧着抄本跪地叩首:“学生若得寸进,皆先生所赐。
放榜那日,再昌中了亚魁。
报喜的队伍抬着“文曲星”的匾额过街。
叶天明站在丁府门廊下,看少年骑着高头大马经过,腰间挂着自己送的端砚。
那是他卖了祖屋,才换来的名砚,砚背刻着“青云”二字。
“先生当随我入都。”再昌衣锦还乡时,握住他的手不肯松开。
“父亲在时,常说您才学胜我十倍,如今我已位列朝堂,断不能让先生埋没草野。”
望着少年腰间的玉带,叶天明忽然想起,丁县令临终前塞给他的玉佩。
京城的国子监里,叶天明对着青铜镜整理儒巾。
镜中之人,换上了崭新的青衿,两鬓却已斑白。
太学生们围在他身旁,求他批改应试策论。
有人指着他案头的《制艺金针》说:“叶先生此作,当为举子们的金科玉律。”
他笑笑,抚过泛黄的书页,自己在二十年前,在破庙里用冻僵的手,在雪地上默写《四书》。
北闱放榜,叶天明中了第七名举人。
报子敲锣打鼓来到国子监,他摸着腰间的捷报,想起妻子绣在荷包上的“平安”二字。
那个荷包,此刻正放在故乡破庙的香案上,陪着他的空棺。
返乡的马车,停在村口老槐树下。
叶天明踩着青石板,走向家门,看见自家柴门挂着新锁。
门上贴着的“科举高中”红联已被风雨侵蚀,露出底下去年的“驱邪符”。
他正疑惑,隔壁王婶挎着竹篮路过,看见他时,篮子落地,菜蔬滚了一地:“天、天明?你不是......”
“王婶,我中举了。”
他笑着抬手,却见王婶脸色煞白,倒退几步撞在墙上。
内室门“吱呀”开了,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握着镰刀冲出来,身后跟着个鬓角斑白的妇人。
这是他的妻子,只是比记忆中老了十岁不止。
“你是谁?为何穿举人的衣裳?”
少年将母亲护在身后,镰刀尖在夕阳下泛着冷光。
妻子盯着他,忽然捂住嘴发出呜咽:“阿明......你真的......真的回来了?”
她踉跄着上前,却在触到他衣袖时猛地缩回手,“可你明明......明明已经咽气六年了......”
叶天明只觉天旋地转。
他冲进堂屋,看见中央停放的黑漆棺木,棺盖上贴着的字已褪成灰色。
妻子的哭声从身后传来:“你走后第三年,我卖了最后一亩地才买下这棺木……
你怎么......怎么穿着举人服回来……”
他想拥抱妻子,却见自己的手穿过她的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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