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栖霞城彻底吞没。白日里短暂的喧嚣早已沉寂,只剩下呼啸的北风刮过破败的屋檐,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巡捕房后院那间充当临时“队舍”的偏房内,油灯的光芒将三个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很长。
石猛躺在角落的草铺上,呼吸沉重,已然睡去。他庞大的身躯即使在睡梦中似乎也绷着一股力量,眉头紧锁,偶尔会无意识地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仿佛在与体内的某种东西搏斗。
张牧之趴在唯一的破木桌上,就着昏黄的灯光,小心翼翼地翻阅着几本从他住处搬来的、纸张泛黄发脆的残旧古籍,试图从中找到关于那邪恶图案和“诅童祭”的更多线索。他的眉头紧锁,不时提笔在一旁的糙纸上记录着什么,神情专注而焦虑。
秦昭则坐在一条板凳上,仔细地擦拭着那柄从黑风寨匪徒手中夺来的弯刀。刀身冰冷,映照出他沉静却锐利的眼神。他在复盘今天的一切,河滩的图案、百姓的线索、以及…赵铁河在河湾搜索时,几次不经意间露出的痛苦神色和左肩的凝滞。
油灯噼啪一声,爆开一朵灯花。
坐在门槛上,对着门外沉沉夜色默默饮酒的赵铁河,忽然发出了一声极力压抑却依旧清晰的闷哼。
秦昭抬起头,看到赵铁河的左手猛地攥紧了酒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右边肩膀不自然地微微耸动,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脸色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
他的旧伤,又发作了。而且看起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剧烈。
秦昭放下刀,拿起桌上那罐还剩一半的、劣质却烈性的烧酒,走到门槛边,挨着赵铁河坐了下来。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酒罐递了过去。
赵铁河看了他一眼,没接,反而将自己手里的酒囊递向秦昭,声音沙哑:“尝尝?”
秦昭摇摇头:“值班,不饮。”这是规矩,前世刻在骨子里的规矩。
赵铁河嗤笑一声,不知是笑秦昭的迂腐,还是笑这世道的荒唐。他收回酒囊,仰头狠狠灌了一大口,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似乎稍稍压下了那股钻心的疼痛,让他紧绷的身体松弛了一丝。
两人就这样沉默地坐着,一个默默饮酒,一个静静陪伴。
良久,赵铁河望着门外无边无际的黑暗,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得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是箭伤。”
秦昭没有打断,只是侧耳倾听。
“三年前,北边‘黑狼族’的小股骑兵越境劫掠。”赵铁河的声音没有起伏,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那时候,老子还不是这鸟不拉屎地方的破捕头,是边军‘陷阵营’的队正。”
陷阵营!秦昭心中微震。那是楚国北境边军中最负盛名的精锐之一,以悍不畏死、冲锋陷阵着称,能入选者皆是百战悍卒。
“那帮狼崽子,抢了粮食,屠了村子,还想跑?”赵铁河眼中闪过一丝久违的凶悍,“我们追了他们三天三夜,终于在‘野狼谷’把他们堵住了。”
“那是一场恶仗。”他顿了顿,又灌了一口酒,“那帮狼崽子困兽犹斗,凶得很。老子带着兄弟们冲阵,砍翻了他们的头领…却没想到,人群里藏着一个穿着破烂皮袄、毫不起眼的老家伙…”
赵铁河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清晰的恨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那老家伙…他妈的根本不是普通人!他眼睛是绿的!嘴里念着听不懂的鬼话…他抬手一指,老子身边一个兄弟…直接就浑身冒绿火,烧成了灰!”
“妖术?!”秦昭瞳孔一缩。
“是妖术!”赵铁河咬牙,“然后,那老家伙看了我一眼…就一眼!老子就感觉像是被毒蛇盯上了,浑身发冷,动弹不得!然后他张弓…那弓是黑的,箭是绿的…”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左肩后方。
“那箭…邪门!快得根本看不清…明明射的是老子胸口,却好像自己会拐弯一样,擦着老子的脖子过去,钉进了左边肩胛骨下面…”
“后来呢?”秦昭沉声问。
“后来?”赵铁河自嘲地笑了笑,“后来老子就废了。那绿箭上的玩意…不是毒,却比毒更狠!它像活的一样,钻在骨头缝里,吸老子的血气,坏老子的根基!军里的郎中束手无策,说除非找到修为高深的修士或灵丹妙药,否则这伤…好不了。”
“修为尽废,还拖着一身不断恶化的伤,留在军里也是等死。上头给了点抚恤,就让老子滚蛋了。”他的语气平淡,却透着无尽的苍凉和愤懑,“回到这老家,靠着以前那点微末名头,在衙门里混个捕头的位置,苟延残喘…嘿…”
他猛地攥紧酒囊,骨节再次发白:“老子不甘心!老子应该死在战场上!死在冲锋的路上!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像个废物!连几个毛贼都砍不死!还要靠你们这些小辈…”
他的话戛然而止,猛地又灌了一大口酒,将后续的哽咽和无力感狠狠压了下去。
偏房里一片寂静,只有石猛的鼾声和张牧之翻动书页的沙沙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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