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霸上军营时，暮色已如上好胭脂般浓墨重彩地染红河面，渭水波光粼粼，与天边烧得正旺的残霞交织成一片金红，将连绵的营寨轮廓勾勒得愈发沉雄巍峨。刘邦刚踏入中军帐，便将腰间佩剑重重拍在案上，青铜剑鞘与枣木案几相撞，发出“当”的一声震耳脆响，溅起的烛火在帐壁上晃出细碎光影，映得他眉峰紧锁，神色凝重如寒铁。“子房、萧丞相，今日入咸阳所见，诸位也都看在眼里！”他伸手按住案上那方刚缴获的秦廷玉镇，玉质温润却压不住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章台殿内金玉成山，连殿柱都裹着鎏金；后宫珠翠如林，宫女们的发簪竟是整块羊脂玉雕琢；可出了宫门，街头巷尾的老弱妇孺竟穿着打结的破絮御寒，瘦得只剩皮包骨的孩童趴在墙角，望着酒楼里的肉香直流口水！”他猛地松开手，玉镇在案上划出一道浅痕，“秦廷这般奢华无度，百姓却在生死边缘挣扎，这天下不是亡于我等刀兵，是亡于失了民心啊！”说罢，他大步走到帐外，凛冽的晚风掀起他的赭色袍角，营外百姓家的灯火星星点点，在墨色夜空下透着微弱却真切的暖意。他望着那片灯火良久，声音沉了几分，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关中乃天府之国，沃野千里，若要在此立足，必先得民心，此事刻不容缓，迟则生变！”张良手持羽扇立于帐门侧，青衫在风中微动，闻言与身旁的萧何对视一眼，二人眼中皆闪过赞许，齐声拱手附和：“沛公所言，正是要害！失民心者失天下，得民心者得天下，此乃千古不易之理。”三人连夜围坐案前，烛火燃尽了三盏，牛油的醇厚香气混杂着松烟墨香弥漫帐内。张良轻摇羽扇，指尖点向案上地图：“秦法苛酷，百姓积怨已久，若要收拢民心，必先废秦法、立新规，以新政换民心。”萧何捧着一卷关中乡绅名录补充道：“关中各县乡绅有声望，亭长、里正熟稔民情，可借他们之力传讯，既能让消息传遍乡野，又能显我军诚意。”刘邦抚着颌须沉吟片刻，猛地拍案：“好！便开一场百姓大会！传讯时明说，只宣新政，不征徭役，参会者每户领粗米二升，让百姓放心前来！”消息如长了翅膀般飞遍关中各县，次日天刚破晓，通往霸上的驰道便挤满了扶老携幼的百姓：扛着锄头的农夫裤脚还沾着晨露与泥土，挑着货担的商贩怕耽误生意，干脆将担子寄在路边酒肆，还特意嘱咐店家“若沛公真是贤主，我便多进些货”；白发苍苍的张老妪拄着枣木拐杖，由孙儿牵着衣角，一步一挪地往霸上赶，干瘪的手里攥着半块麦饼，那是祖孙俩今日的口粮，嘴里还念叨着“若真是贤主，便救了咱们全家”。霸上营前的空地上，士兵连夜夯土搭起三丈高的土台，台面铺着平整的青石板，是从咸阳城外废弃的驿道拆来的；台上摆着一张榆木案几，案角还留着磕碰的痕迹，案旁插着丈许高的“刘”字大旗，红绸旗面在晨风中猎猎作响，旗边虽有些磨损，却依旧鲜艳。台下由夏侯婴率领百名士兵维持秩序，他们手持裹着麻布的木杖，只敢虚拦，生怕碰伤百姓，有孩童好奇地伸手去摸士兵的甲胄，士兵还笑着弯腰，让孩子摸了摸头盔上的铜钉。百姓们虽人头攒动，却无一人喧哗，只偶尔传来孩童的低语与老人的咳嗽声，人人都翘首望向土台，眼中满是焦灼的期盼，仿佛一群在黑暗中摸索多年的人，终于望见了一丝光亮。辰时三刻，刘邦身着洗得发白却浆洗得笔挺的赭色战袍，腰悬那柄随他征战多年的佩剑，剑鞘上的七颗夜明珠在晨光中隐约泛光，在张良、萧何的陪同下走上土台。他刚一站定，原本因等待而略显嘈杂的人群便瞬间安静，数千道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台上，有好奇，有疑虑，更有藏不住的期盼。刘邦清了清嗓子，刻意提高声调，声音洪亮如钟，借着晨风吹遍整个空地：“关中的父老乡亲们！秦廷暴政，苛法如虎，动辄连坐——去年蓝田县有户人家，孩子随口说了句‘税太重’，便被秦吏抓去，全家流放北地，至今生死未卜！多少家庭因一句怨言便家破人亡？多少子弟因徭役繁重，暴尸在修长城、建阿房宫的工地上，连尸骨都找不到！”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台下一张张饱经风霜的脸，“我刘邦自沛县起兵，一路西进，过昌邑与将士同啃干粮，下宛城不扰一户百姓，破峣关不抢一分财物，不为金银珠宝，不为权势富贵，只为解救百姓于水火！今日我站在这里，便向诸位立誓，定当为百姓做主，还关中一个太平盛世！”
话音刚落，人群中便响起一片细碎的抽气声，前排的王老汉猛地捂住嘴，浑浊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般滑落——他的儿子便是三年前押送粮草时，因连日大雨延误一日，被秦吏当场斩杀在路边，尸体扔在乱葬岗，还是同乡偷偷用草席裹了，埋在荒坡上，连块像样的棺木都没有，更别提立碑了。百姓们的情绪渐渐涌动，有妇人用袖口偷偷抹泪，有壮汉攥紧拳头，指节泛白，原本沉寂的人群泛起细微的波澜，却依旧无人喧哗，所有目光都紧紧锁在刘邦身上，连风吹过旌旗的“猎猎”声都清晰可闻。刘邦抬手轻轻压了压，待人群彻底安静，才继续高声说道：“秦法三百余条，条条致人死地！路边拾取他人遗失之物，断手；邻里争吵几句，连坐三族；甚至耕作时误损了秦王的草木，都要判死刑！这般毫无人性的恶法，今日起，尽数废除！”他向前迈了一步，站在土台边缘，目光扫过台下每一张脸，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今日，我刘邦与诸位百姓约法三章，取代所有秦法！”土台下方瞬间鸦雀无声，连最年幼的孩童都被父母按住肩膀，大气不敢出，唯有风吹动衣角的声响。“第一，杀人者死！”刘邦伸出食指，声音陡然拔高，如惊雷炸响，“无论官民将相，无论缘由对错，凡故意害人性命者，必以命相偿，绝无例外！即便是我军中将士，若敢伤人性命，也定斩不饶！”“第二，伤人及盗抵罪！”他再伸一指，语气依旧严厉，“伤人者，依伤势轻重罚劳役或赔偿医药费——伤了胳膊，便为伤者耕半年田；断了腿，便养伤者至痊愈！偷盗者，按赃物价值定罪，偷一文钱打十棍，偷百钱罚役三月，偷粮食者，加倍偿还，再罚苦役！绝不轻饶！”“第三，其余秦法，尽数废除！”第三指伸出，刘邦的声音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此后百姓耕作，种什么、种多少，全凭自愿；经商买卖，物价自定，无人强征重税；婚嫁丧娶，按自家习俗，不必再遵秦廷繁琐规矩！无需再受秦法苛责！”“好！”话音未落，人群中便爆发出一声苍老的呐喊，正是方才抹泪的王老汉，他踉跄着向前迈了两步，浑浊的眼睛望着刘邦，满是激动。紧接着，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席卷了整个空地，百姓们无不拍手称快，有激动的农夫甚至将手中的锄头高高扔向空中，又慌忙接住，锄头柄砸在地上发出“咚”的声响，引得身旁众人哄笑，笑声中却带着压抑多年的畅快与解脱。刘邦待欢呼声稍歇，又高声唤道：“萧丞相听令！”萧何上前一步，躬身应道：“臣在！”“即刻率领百名吏员前往各县，分三路行事：一是安抚百姓，登记流民，凡因秦法逃亡者，回乡后皆免罪，还分良田；二是开仓放粮，每户饥民发放米粮三斗、棉衣一件，孤寡老人加倍，由乡绅监督发放，不准克扣一粒米；三是接管秦廷旧吏，凡愿归顺、愿为民办事者，一律留用，官阶不变；若有敢欺压百姓、私吞粮草者，当场斩杀，首级悬挂县城门口示众！”萧何高声领命：“臣遵令！”声音透过晨雾传遍全场，百姓们的欢呼声更盛了，有白发老人领着子孙跪地叩首，口中喊着“沛公万岁”，一时间，叩首声此起彼伏，连成一片，尘土在晨光中扬起，却挡不住百姓眼中的光亮。散会后，不少百姓仍围在营外不愿离去，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反复念着“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有人还特意用树枝在地上写这几个字，教孩童认读。路边的野草沾着晨露，在阳光下泛着光泽，仿佛都多了几分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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