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项羽率领二十余万楚军主力，裹挟着章邯麾下归降的十万秦军降卒，正沿着黄河西岸的驰道向关中疾驰。冬风如荒野饿狼般呼啸而过，卷着黄河滩的粗砾黄土掠过军阵，打在人脸上似细密的钢针穿刺，疼得士兵们纷纷缩紧脖颈。楚军士兵身着鞣制精良的黑色皮甲，甲叶边缘虽沾着沿途沙尘，却依旧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腰间佩剑的剑鞘用鲨鱼皮包裹，握柄缠着防滑的熟牛皮；手中长戈的矛尖经过反复打磨，在昏黄日光下闪着寒芒，每柄兵器都透着精心保养的质感。反观队列另一侧的秦卒，情形却是天差地别——他们身上的粗布衣衫早已磨出密密麻麻的破洞，腋下、袖口处的布料更是烂成了絮状，露出冻得青紫皲裂的肌肤。不少人脚下连草鞋都没有，光脚踩在结着薄冰的驰道上，每一步落下都伴随着刺骨的疼痛，足心被冰碴划开一道道血口子，在驰道上留下一串带血的足印，瑟瑟发抖的身影与楚军的精锐模样形成刺目的对比，宛如天地间最悬殊的画卷。自漳水之畔章邯率部袒露左臂归降以来，秦军降卒的怨气便如暗火般在军阵中灼烧——楚军将领自恃破釜沉舟击败秦军主力的功绩，将这些降卒视作砧板上的鱼肉肆意凌辱。每日分发粮草时，楚军营长总会将掺着大半沙土的粗粮狠狠倾倒在地上，如喂牲畜般喝骂着让秦卒争抢；行军途中稍有迟缓，马鞭便会劈头盖脸落下，“秦狗”“败虏”的辱骂声如鞭子般抽打着秦卒的尊严。昨日行至渑池城外，寒风卷着鹅毛雪花肆虐，天地间一片苍茫，一名年近六旬的秦卒因连日冻饿交加，突然双腿一软栽倒在地，枯瘦的手掌还紧紧攥着半块掺沙的麦饼。负责押队的楚军营长非但不施救，反而翻身上马，挥起浸过油的牛皮马鞭狠狠抽在老卒背上，骂道：“秦狗废物，死了倒省粮！还挡着路耽误行军，信不信把你拖去喂狼！”老卒蜷缩在地，嘴角溢出暗红的鲜血，微弱地呻吟着，眼中满是绝望。周围秦卒见状，个个攥紧拳头，指节泛白得几乎断裂，指骨因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几名年轻秦卒已下意识伸手摸向腰间——那里本该挂着伴随他们征战的环首刀，却早在归降时被楚军强行收缴，此刻只能摸到空荡荡的腰带。若不是身旁年近五旬的老兵王伯死死按住他们的肩膀，用力摇头示意隐忍，一场以卵击石的冲突早已爆发。这般压抑的怒火在军阵中疯狂蔓延，夜间宿营时更显狰狞：秦卒的营帐被刻意安排在楚军大营外围的烂泥地中，此处紧邻低洼积水，帐篷底下的泥土混着冰水，躺下便是刺骨的寒意。篝火被严格限制数量，十余人才能分到一堆小小的火星，大家挤在一起相互取暖，呼出的白气在帐篷内凝结成霜，落在头发上便成了一层白霜。篝火旁，秦卒们挤成一团低声咒骂，年轻的李二柱咬牙切齿，冻得发紫的嘴唇颤抖着：“章将军骗了我们！当初说什么归降可保全家平安，如今连顿饱饭都吃不上，还要受这般猪狗不如的屈辱，不如趁夜哗变，杀回关中跟他们拼了！”旁边的王伯抹着眼泪，粗糙的手掌小心翼翼摩挲着怀中半块刻着“家”字的木牌——那是他儿子生前在军中所用，巨鹿之战时儿子战死，这木牌便成了唯一的念想。“我儿死在巨鹿战场上，家中还有老伴和年幼的孙儿，若楚军入关后屠城，咱们这些降卒岂不成了帮凶？”他声音哽咽，“可咱们手无寸铁，连削木为兵都来不及，哗变也是白白送死啊……”这些饱含怨怼的议论，早已通过项羽提前安插在降卒中的眼线，一字不落地传入中军帐。帐内烛火摇曳，映着项羽沉如寒铁的脸庞，他按在腰间“破阵”剑剑柄上的手微微颤抖，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这并非畏惧，而是被这股即将喷发的怨怼激起的浓烈杀意，眸中更翻涌着叔父项梁被秦军斩杀于定陶的血海深仇，那仇恨如毒藤般早已在他心底盘根错节。
当大军行至新安城南的峡谷时，此处两侧峭壁如被天神用巨斧劈砍而成，直插云霄，崖壁上的岩石裸露着青黑色的肌理，偶尔有几丛枯黄的灌木顽强地扎根在石缝中。谷底仅容一车一骑并行，狭窄处甚至需要士兵侧身才能通过，抬头望去，天空被挤压成一条细长的白痕，正是易守难攻的绝地，亦是藏尸灭迹的绝佳之所。项羽身披黑色织金披风，站在峭壁顶端的巨石上远眺，寒风掀起披风边角，如展翅的黑鹰般猎猎作响，谷底的驰道在暮色中如一条灰蛇蜿蜒伸向远方。他锐利的目光扫过谷底，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的寒光，当即转身对身旁的亲兵下令：“全军在此扎营！传我将令，英布、龙且、钟离眜及亚父即刻入中军帐议事！”夜幕很快降临，中军帐内牛油巨烛燃得正旺，九根手臂粗细的蜡烛将帐内照得亮如白昼，烛火跳动间，将众人的影子投射在帐壁上，忽明忽暗，映得兵器架上的戈矛泛着森冷的光泽。项羽指着案上用朱砂标注的地形图，指尖重重戳在“新安谷”三字上，力道之大险些戳破绢帛，声音冷得像腊月里的寒冰：“诸位请看此地形！秦军降卒心怀怨怼，沿途私语哗变者不计其数，昨日眼线回报，已有数股秦卒在夜间串联暗号，若到了函谷关下他们突然倒戈，与关内守军内外夹击，我军后路被断，必将陷入万劫不复之地！”他顿了顿，猛地拔出腰间“破阵”剑，剑刃“呛啷”一声出鞘，寒光瞬间照亮帐内，他将剑刃抵在案上轻轻一划，便将一块坚硬的竹简劈成两半，“当年长平之战，白起坑杀赵卒四十万，才换得秦国东出无虞，奠定帝业根基！这些秦狗当年在定陶坑杀我楚军降卒数十万，叔父项梁亦丧于秦军之手，此仇不共戴天！如今留着他们，便是养虎为患，迟早要噬主而亡！”英布当即上前一步，他身材魁梧，豹眼圆睁，蒲扇般的手掌重重拍在胸前的甲叶上，震得甲叶“哗哗”作响：“上将军所言极是！秦卒反复无常，野性难驯，当年章邯率他们降了又叛，如今虽归降却心怀异心，与其留着贻害无穷，不如今夜便将他们尽数坑杀，永绝后患！末将愿率本部五千九江精锐执行此事，三更时分动手，五更之前必清理干净，保证一个活口不留！”龙且、钟离眜二人对视一眼，虽面露迟疑——毕竟十万降卒皆是鲜活性命，这般大规模屠戮未免太过残忍，恐遭天谴——但转念想起巨鹿之战中秦军坑杀楚军战俘的惨状，想起战友们死于秦军箭下的痛苦模样，心中的怜悯便被仇恨取代，纷纷拱手附和：“上将军英明！斩草需除根，此等隐患若不及时清除，他日必成大患！我等愿助英将军一臂之力！”“不可！万万不可！”范增连忙上前，枯瘦的手死死按住项羽的佩剑，指节因用力而发白，青筋在布满皱纹的手背上凸起，声音带着急切的颤抖，“上将军，坑杀降卒乃不仁之举，天地难容啊！秦卒虽有怨怼，却多是被强征入伍的贫苦百姓，家中皆有妻儿老小盼其归家。若将其尽数屠戮，消息传至关中，百姓必视我军为虎狼之师，民心尽失！刘邦已先入咸阳，正以‘约法三章’收拢民心，百姓无不拥戴，我军若行此残暴之事，岂不是将关中这方宝地拱手让人？”他俯身叩首，额头重重撞在案几上，发出“咚咚”的声响，额角很快泛红，老泪纵横：“望上将军三思！可将秦卒分编到各营，每营只留百名秦卒，由三名楚军将士严密看管，待入关后再行甄别：愿归乡者发放三月盘缠，护送其返乡；愿从军者编入后勤部队，负责粮草运输，如此既能消弭隐患，又能赢得民心，一举两得啊！”项羽猛地抽回佩剑，剑刃划破案几，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裂痕，木屑飞溅，他眼中满是戾气，厉声喝道：“亚父太过迂腐！十万秦卒，分编到各营如何管得过来？若他们暗中串联，一个营哗变便能引发连锁反应，到时候谁能担此重责？”他指着帐外，声音因愤怒而沙哑，带着不容置喙的决绝：“叔父的血海深仇、楚军将士的累累白骨，岂能就此作罢？不必多言！今夜三更，以‘分发冬衣、犒赏酒肉’为令，将秦卒诱入新安谷，尽数坑杀！谁敢再劝，以扰乱军心论处，军法处置！”范增望着项羽决绝的背影，重重叹了口气，老泪顺着皱纹纵横的脸颊滑落，滴落在胸前的衣襟上，却再也无力劝阻，只能踉跄着退到一旁，望着案上的地形图，喃喃道：“关中民心，自此失矣……项氏基业，危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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