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签的决定，如同一块投入死水的巨石，在科技伦理书院临时设立的议事厅内激起了巨大的波澜。惊愕、不解、沉思，乃至本能的抗拒，种种情绪在众人脸上交织。空气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这…这岂不是儿戏？将生死大事，付诸虚无缥缈的运气？”一位被紧急请来参详伦理的老儒生，颤巍巍地指着厅外隐约传来的病患呻吟，声音里满是难以置信的惶惑，“格物致知，仁义为本，岂能行此…此近乎赌徒之事？”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崔婉宁身上。她站在临时拼凑的木台前，连日来的疲惫刻在她的眼底，但她的脊背挺得笔直，目光平静得近乎冷酷。她没有立刻反驳，只是静静地等那质疑的声音在空气中回荡、减弱，直至被沉重的寂静吞没。
“那您有更好的、能让所有人都无话可说的办法吗？”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目光直视那位老儒生，“是按官职高低？按财富多寡？按年齿长幼？还是…按谁在隔离区外哭喊的声音更大？”
老儒生张了张嘴，面皮涨红，喉头滚动了几下，最终颓然低下头，喃喃道：“…没有，没有…” 是啊，谁又能拿出一个真正“服众”的标准？在绝对的稀缺和错综复杂的道德困境面前，任何看似“合理”的尺度，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轻易就能被撕开不公的口子。
“这不是最完美的办法，甚至不是最好的办法，”崔婉宁的声音带着一丝过度劳累后的沙哑，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但这或许是在当前绝境下，最能体现我们对‘生命尊严’的无奈坚守，以及…尽可能维护这摇摇欲坠的秩序，不至于因争夺唯一生机而彻底崩坏的方式。”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位核心成员，扫过那些同样面带挣扎的医官、算学学子、格物监工匠，“观察者要看的‘文明协同’，或许也包括了，我们在面临生存危机时，能否建立起一套…哪怕残酷，但至少能维持表面秩序与相对公平的规则。”
她的话，让议事厅内再次陷入更深的沉默。这一次的沉默，不再是纯粹的绝望，而是掺杂了复杂的思考、内心的挣扎，以及一丝不得不接受的、沉甸甸的现实。
就在众人心神被这艰难的伦理抉择所占据时，林沐然却悄悄退到了角落，再次打开了那台从不离身的声波监测仪。屏幕上，代表那浮空装置核心奇异碎片的能量波动曲线，与从西南方向传来的、那股异常而微弱的背景波动曲线，非但没有因为距离拉远而减弱，反而在他持续调整滤波参数后，呈现出一种更加清晰、更加紧密的联动模式。两条曲线的波峰波谷几乎完美对应，甚至…隐隐指向西南群山深处一个更具体、能量反应更强的方位。
他眉头紧锁，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仪器外壳上敲击着。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非但没有因分配方案的提出而消散，反而愈发强烈，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压在胸口。西南，那片希望的药材产地，恐怕远不止是瘴疠之地那么简单，那里埋藏的秘密，可能远超他们此刻应对的疫情，是一个福祸难料的巨大未知。而此刻，他们倾尽心力打造的首批浮空运输器，正载着文明存续的希望，也或许…正飞向一个潜藏的险境。
他抬起头，望向议事厅中央，那个正力排众议、试图用“运气”这根脆弱丝线维系文明最后体面的身影，心中暗叹。技术的狂奔，似乎只是将他们从一个看得见的困境，带入了另一个更幽深、更考验人心与智慧的迷宫。文明的存续之路，从来都不只是技术的单骑突进，更是伦理的钢丝绳，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决议既下，整个书院，乃至被临时划定的隔离区外围，都像一架被上紧了发条的机器，开始围绕着“抽签”疯狂运转。没有时间犹豫，没有余地退缩。
算学小组的灯火彻夜未熄。他们依据王太医团队不断更新的危重患者名单，结合年龄、基础病况、病情恶化速度以及对药剂可能产生的反应预期等多重变量，疯狂敲打着算盘、推演着模型，试图建立一个尽可能“公正”的初筛评分体系。这不是在评判生命的价值，而是在绝境中，试图用一种相对客观的尺子，去衡量哪一份生命更迫切需要这唯一的救命稻草。每一个参数的权重设定，都伴随着激烈的争论和沉重的道德负担。
格物监的工匠们，则在连夜赶制抽签所需的器具。一个巨大的、内部结构复杂的木制转盘被打造出来，其内放置着代表所有通过初筛、进入最终抽签环节患者身份的、大小重量完全一致的玉珠。转盘的机关经过反复测试，确保其转动时的随机性和不可预测性。另一批工匠，则赶制了数以千计的特制竹签，一部分刻有特殊的标记，大部分则为空白，这些将用于更大范围的、针对轻症或潜在感染者的预防性药剂（若能后续生产出来）分配。每一个细节都被公开，过程必须透明到无可指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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