潍坊的老旧小区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北方特有的煤烟味——微焦、略带硫磺尾调,混着楼下晾晒的咸菜缸飘上来的微酸气息。
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两盏,剩下的一盏在三人踏步时忽明忽暗,投下拉长又骤缩的影子;林默听见自己鞋底碾过水泥灰的沙沙声,听见刘子阳外套拉链偶尔刮擦栏杆的锐响,听见死寂本身在耳道里嗡嗡回荡。
开门的是个保姆模样的中年妇女,而在客厅那张被盘得发亮的旧藤椅上,李建国正费力地想起身——藤面温润泛光,每一道经纬凹痕都沁着几十年体温与汗渍的包浆。
老人比电话声音里听起来还要干瘦,像是一株被风干在戈壁滩上的胡杨,颧骨高耸处皮肤薄得透出青色血管,呼气时胸口肋骨清晰起伏。
看到林默手里捧着的那个琴箱,老人的眼皮剧烈地抖动了一下,浑浊的眼球里像是瞬间被点燃了一簇火苗,随后又迅速被泪水淹没——那泪珠滚落时,在脸颊褶皱间拖出微凉的湿痕。
没有那些虚头巴脑的客套,李建国颤巍巍地伸出枯树枝般的手指,在那几根断裂的琴弦上抚过。
指腹粗糙的茧子刮擦着干瘪的羊肠弦,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像秋末最后一片枯叶蹭过窗棂;弦体冰凉、微硬,残留着地下库房的潮气与金属锈蚀的微腥。
这把琴没修好,林默特意保留了它出土时的原样。
“俺哥走的时候,还在念叨这根G弦声音发闷。”李建国从贴身的中山装口袋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红皮日记本,纸张已经黄脆得像是一碰就碎的落叶,指尖捻起一页时,发出枯叶折断般的轻响,还沾上一点簌簌掉落的褐色纸屑。
他翻开夹着书签的一页,递给林默。
字迹潦草,那是战壕里匆忙写下的:“连长说咱是瞎咋呼,可我看那些伤员听了琴,止疼片都能少吃两片。只要还能拉琴,我就不会倒下,这是咱手里唯一的家伙什儿。”
林默接过日记本,指尖无意间触碰到了琴箱侧面的裂纹——木茬粗粝扎手,裂口深处渗着陈年松香与铁钉锈蚀混合的微苦气味。
胸口的怀表猛地一烫,那种熟悉的失重感瞬间袭来。
视线里的老式客厅如同水墨画般晕染褪色,取而代之的是刺骨的寒意——像赤脚踩进冻土裂隙,耳膜被骤然压扁的钝痛,让人牙根发酸;头顶的泥土像下雨一样往下落,簌簌砸在钢盔与肩头,带着潮湿腥气;外面的啸叫声尖锐得像是指甲刮过黑板——那是美军“油挑子”俯冲时的声音,高频震颤直钻颅骨。
林默看见了王德全。
他半跪在几个重伤员中间,脸颊上全是黑灰,只有那一双眼睛亮得吓人,瞳孔里映着洞顶摇晃的应急灯,也映着自己粗重喘息时喷出的白雾。
防空洞顶部的横梁在剧烈震颤,随时可能塌下来,震得人脚底发麻,碎石簌簌滚落。
旁边的卫生员正死死按住一个伤员喷血的大腿,急得大吼:“别拉了!快趴下!”
王德全没动。
他的手很稳,琴弓在那根并不完美的G弦上拉锯。
那不是什么高雅的古典乐,是一段极其简单、甚至有些跑调的山东小调——弓毛粗涩,琴弦嘶哑,每个音都像用钝刀割开冻僵的牛皮。
但在那震耳欲聋的爆炸声隙里,这就成了唯一属于“人”的声音:低频嗡鸣震得胸骨微颤,旋律间隙里,能听见他自己咬紧后槽牙的咯咯声、伤员压抑的抽气声、还有火苗舔舐木箱边缘时细微的噼啪爆裂。
一枚凝固汽油弹在洞口外炸开,滚烫的气浪卷着火舌舔了进来——热浪扑面,睫毛瞬间卷曲,空气被烤得扭曲颤抖,喉头泛起焦糊味。
就在那一瞬间,王德全的手腕猛地一抖,为了压住那一浪高过一浪的轰鸣,他几乎是用尽全力将琴弓压在弦上。
崩——!
一声脆响。
琴弦断裂的瞬间,画面戛然而止——那声“崩”在耳内久久回荡,余震让鼓膜嗡嗡发麻。
林默猛地睁开眼,大口喘着粗气,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布料紧贴脊椎,一片冰凉黏腻。
他看着眼前正拿着手绢擦眼泪的李建国,那种心脏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的窒息感还没散去。
“那不是为了浪漫,那是为了在那个人间地狱里,证明自己还活着。”
回到上海已经是深夜。
博物馆地下的声学实验室里灯火通明。
韩雪顶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手指在键盘上敲得飞起。
满屏的波形图在跳动,旁边是陈雨欣根据琴箱共振结构推导出的音色模型。
“这把琴的物理结构虽然坏了,但只要有那个坑道的环境数据和琴体的共振参数,我就能模拟出它当时的声音。”韩雪灌了一大口黑咖啡,声音沙哑,“把这些噪点去掉吗?”
“不,留着。”林默盯着屏幕,声音异常坚定,“保留所有的杂音,那是战场的底色。”
陈雨欣深吸了一口气,按下了回车键。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喜欢我的投影仪连着1950请大家收藏:(m.qbxsw.com)我的投影仪连着1950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