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秋光原有些懒散,黛玉教那鹦鹉念了一上午的诗,她极爱其中那一点玲珑心绪:“最是恼人题字客,无声无息又勾留。” 反反复复,念了怕有上百遍,嗓音都带了些微的沙。
那鹦哥学舌,却只牢牢记住这最末一句,颠来倒去地嚷:“无声无息又勾留!无声无息又勾留!” 声音清脆响亮,穿透力极强。
黛玉起初还觉有趣,听它念得多了,又见它死活学不会前头,不由得有些气闷,嗔道:“真是个笨鸟儿!枉费我半日口舌!” 话虽如此,眼底却并无多少真怒,反而因这半日的专注,显出一种少女鲜活的娇嗔来。
紫鹃在一旁抿嘴偷笑,递上一盏温温的蜜水:“姑娘歇歇吧,跟个扁毛畜生置什么气?仔细喉咙疼。”
黛玉接过喝了,又逗了那鸟儿两句,见它依旧只重复那句“勾留”,自己也笑了。教了一上午,也确实有些乏了,便让紫鹃将鸟笼提开,自己揉了揉微微发酸的脖颈。
午后,不知从何处飘来一片沉甸甸的铅灰色云,不偏不倚,恰巧将西斜的日头严严实实地遮住了。天光骤然暗淡下来,风也起了,带着深秋特有的、沁入骨髓的凉意,穿过庭院,摇得尚未落尽的树叶簌簌作响。
黛玉此刻被这冷风一激,不由地打了个小小的寒噤。
“起风了,姑娘快进屋里去吧,仔细着凉。” 紫鹃忙道,手里已拿了一件藕荷色织锦缎面出锋的比甲过来。
黛玉点点头,扶着紫鹃的手回了内室。紫鹃将炭盆拨旺了些,又添了两块银霜炭,室内不多时便暖意回升。她见黛玉神色恹恹,似有倦意,便悄声道:“姑娘可要歇个中觉?”
黛玉摇摇头:“不了,躺下反而清醒。我看看书罢。”
紫鹃便不再多言,只将那本黛玉常翻的《漱玉词》并一个填漆小手炉放在她手边,又斟了热茶,这才退到外间去做针线。
黛玉倚在暖炕的葱绿撒花软枕上,怀中抱着那个温润的小手炉,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炉身上精细的缠枝莲纹。目光落在《漱玉词》上,却并未翻开,怔怔地出了会儿神。窗外天色越发阴沉,铅云低垂,仿佛随时要压将下来。风一阵紧似一阵,带着呜咽般的声响。
她忽然觉得心头有些空落落的,无端烦闷。顺手将《漱玉词》推到一边,目光在书架上游移,最终落在一本蓝色布面、略显古旧的《放翁词》上。心念微动,她起身取了过来。
陆放翁的词,她素来读得不多。父亲林如海曾说,放翁词豪放沉郁,多家国之慨,与她性情不甚相合。但不知为何,此刻却偏偏想翻一翻。
书页有些泛黄,带着陈年墨香与淡淡的樟脑气息。她信手翻阅,那些“铁马冰河”、“气吞残虏”的句子匆匆掠过眼帘,并未停留。直到,指尖翻到某一页,两阕紧紧相邻、笔迹似乎都带着某种纠缠痛楚的词,猛然撞入了她的视线。
《钗头凤》。
她的目光被钉住了。先看的是那阕墨迹略显深浓的: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字字如泣,句句含血。那“错、错、错”、“莫、莫、莫”的叠声,仿佛不是写在纸上,而是用锥子狠狠凿在人心头,带着绝望的回响。她仿佛能看见沈园冷落的春色,能看见那双曾执红酥手、斟黄縢酒的颤抖的手,能看见桃花凋零、池阁闲弃的荒凉,更能感受到那“山盟虽在,锦书难托”的、深入骨髓的无奈与哀恸。
指尖微颤,她急忙去看旁边那阕笔迹清秀、却同样力透纸背的和词: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乾,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世情薄,人情恶”…“欲笺心事,独语斜阑”…“怕人寻问,咽泪装欢”!
黛玉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了,窒息般的疼瞬间蔓延开来。唐婉的词,没有陆游那般外放的悲怆,却字字句句都是内里呕出的血,是强颜欢笑下的寸寸肝肠断裂。那“难、难、难”、“瞒、瞒、瞒”的叠字,何尝不是另一种泣血的呐喊?
为何?为何明明这般相爱,爱到骨血相融、魂魄相系,却偏偏要被那“东风恶”、“世情薄”活生生拆散?一个另娶,一个改嫁,咫尺天涯,重逢只剩血泪。那沈园壁上题写的,哪里是词?分明是两颗被世俗礼教、家族利益碾碎的心,是爱情在现实高墙下撞出的淋漓鲜血!
长吁一口气,竟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眼中早已蓄满了泪,视线模糊一片。她不由得联想起自身。
自己与他…青哥哥…
他们之间,何尝不是隔着比宫墙更厚、比世情更恶的阻隔?那是不知多远的光阴,是两个截然不同、无法交融的世界!陆游与唐婉,至少曾是真切切拜过天地、名正言顺的夫妻,有过耳鬓厮磨的短暂时光。可自己与青哥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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