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庄子连续数年上报的都是收成不佳,气候不好或是虫害频发,因此上交的银子一年比一年少。然而,蹊跷的是,账上每年都有一笔数目不小的固定开支,名目写着“庄院修缮费用”。更奇怪的是,这笔“修缮费”年年都有,且数额相差无几,仿佛这庄子是个无底洞,年年都需要投入大笔银子去修补。
马伯庸皱起眉,放下这本,又迅速翻开另一本。这是个京郊附近田庄的账,情形竟出奇地相似:也是连年上报收成递减,理由五花八门,但账上也有一笔固定开支,这次标的是“新增人工及犒赏费用”。
他心下疑云大起,索性又多点了一盏灯,将这几本外庄账册都搬到灯下,一本一本地仔细核对起来。越是核对,他心头越是惊悸。这些庄子,明明上报收成逐年下滑,处境艰难,但账目上的“非生产性”开支却不减反增,且多流向几个固定的、语焉不详的名目,诸如“人情往来”、“特殊采买”、“临时支应”等等,这些名号在府内的日常开销账目上却极为少见,甚至从未出现过。
他取来纸笔,凭借着自己熟练的算术和逻辑能力,开始集中核算这几个问题庄子近五年来的总体收支情况。
这一算之下,结果让他吓了一跳。这些庄子,在五年间上报的净收益总体下降了接近四成,然而,各类名目的开支总额却并未同步减少,反而在某些年份还有所攀升!更诡异的是,这些多出来的开支,大部分都流向了那几个固定的、含糊不清的项目,仿佛有几个无形的漏斗,在持续不断地抽取着庄子的收益。
窗外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野猫嘶叫,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正全神贯注的马伯庸被吓得手一抖,笔掉在纸上,墨迹迅速晕开,污了刚算好的数据。他定了定神,强压下心头莫名的不安,起身将窗户关紧、插好,回到灯下,继续他的核对工作。
越查,疑点越多,如同黑暗中浮现的蛛丝,渐渐织成一张令人不安的网:一处仅供避暑的花园,单次“修缮费”竟高达数千两,远超常理;某一年采买府中丫鬟仆役衣料绸缎的数目,明显超出了实际人口所需,且采购单价还显着高于当时的市价;还有几笔标注为“对外借款”的款项,后面既未写明借款人是谁,也未说明借款用途,数额巨大,却不见后续的还款记录或是利息收入,仿佛石沉大海……
马伯庸越看越是心惊,背上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贴在衣服上,又湿又冷。这些账目上的问题,显然已经远远超出了琏凤院内部管理的范畴,而是遍及了整个贾府的外围产业和重要采购环节!他原本只是想整治自己管辖范围内的小漏洞,不料竟如同无意中触碰了某个隐秘的开关,一下子掀开了庞大冰山的一角!
夜更深了,账房里静得可怕,只有纸页翻动的沙沙声,以及马伯庸自己越来越重、越来越清晰的心跳声,咚咚地敲击着他的耳膜。看着这些触目惊心的数字和漏洞,他忽然对原着中贾府后来为何会败落得如此迅速、如此彻底,有了一种冰冷而具体的实感——这般毫无节制的内部挥霍,加上层层盘剥、账目混乱造成的巨大亏空,即便是座金山银山,也经不住长年累月这般蛀蚀!
然而,更让他心底发寒、感到不安的是,这些账目问题背后,必然牵扯着一张更为庞大、盘根错节的势力网络。那些常年与贾府往来、提供大宗货物的供应商,那些掌管外庄、山高皇帝远的管事,那些经手大笔银钱流动却无人监管的账房、买办……这绝不是一两个人能够只手遮天办到的事情,这更像是一种心照不宣的、系统性的侵蚀。
马伯庸忽觉一阵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冷颤。他,只是这府里一个无根无基、刚刚站稳脚跟的小管事,竟然在无意中,窥见了如此要命的内幕。若被那些隐藏在幕后的既得利益者知道……
他猛地抬头看向窗外,天色已经黑透了,如同浓墨泼洒,只在天际尽头残留着一抹诡谲的暗红色,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兆。马伯庸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合上了手中的账本,仿佛那不再是普通的册子,而是随时可能引爆的炸药。
他吹灭了多余的灯盏,只留一盏,自己则坐在昏昧的光影里,心跳如擂鼓,久久无法平静。刚才发现的那些问题,随便拎出一两条深究下去,都足以在贾府内部掀起滔天巨浪。而他,一个毫无根基、全凭凤姐一时赏识才得以存身的小人物,一旦被卷进这种层级的漩涡里,无异于螳臂当车,随时可能被碾得粉身碎骨。
清冷的月光,顽强地从窗板的缝隙间挤进来,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投下几道斑驳破碎的光影。马伯庸用力做了几个深呼吸,努力让自己的心神镇定下来。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必须越发小心谨慎,言行举止绝不能露出任何端倪。这些要命的发现,在自身拥有足够的力量自保之前,绝不能泄露出去半分。
然而,与此同时,另一个更为隐蔽、也更为危险的念头,也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悄然缠绕上他的心头:这些问题的存在,对于一心想要往上爬、想要掌握自己命运的他来说,或许……既是巨大的危险,也可能蕴含着难以想象的机遇……
他立刻用力摇了摇头,仿佛要甩开这个极其诱人却无比危险的念头。眼下最要紧的,是保全自己,一步步在这龙潭虎穴里更稳地扎根。其他的,且行且看,从长计议罢。
马伯庸站起身,借着微弱的光线,将那些外庄账本按照原样小心翼翼地放回那堆旧账册的最下方,确保看不出任何被人翻动、研究过的痕迹。然后,他吹灭了最后一盏油灯,轻轻带上账房的门,悄无声息地融入沉沉的夜色之中。
回廊下值守的灯笼在夜风里轻轻摇晃,投下明明灭灭、交错晃动的光影。马伯庸走在其中,只觉得脚下的每一步,都需走得格外谨慎、格外踏实。因为这看似花团锦簇、钟鸣鼎食的贾府,平静的水面之下,实则是暗流汹涌、危机四伏的万丈深渊。
而他,已在不知不觉间,涉足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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