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岚书院依山势而建,殿宇层叠,飞檐如翼,此刻尽数沐浴在仲春温煦的晨光里。昨夜一场透雨洗去尘埃,空气湿润清冽,带着泥土与草木新生嫩叶的蓬勃气息。通往主殿“明德堂”的青石甬道两侧,古松苍翠,新篁拔节,更有几树早开的玉兰,硕大的花朵洁白如雪,在阳光下几乎透明,暗香浮动,若有若无地萦绕在步履匆匆的学子衣袂间。
今日不同寻常。
明德堂前开阔的广场,早已是冠盖云集。州府有头有脸的官员身着公服,神情或矜持或热络;本地的富绅名流,锦袍玉带,彼此寒暄;邻近州县闻讯而来的饱学宿儒,鹤发童颜,或捻须沉思,或低声论辩。书院的山长、讲席们穿梭其间,引客入座,人人脸上都带着一种精心修饰过的庄重与期许。
辩经台,便设在明德堂前那宽阔的三层石阶之上,背对着殿门大开、内里庄严肃穆的讲堂。台前广场上,乌压压坐满了人,依照身份高低,由近及远排开席位。主宾席设在辩经台左右两侧,正对着广场中央。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上好茶叶、檀香、新墨以及无数人聚集而产生的温热气息,嗡嗡的低语声如同无数细小的溪流,汇聚成一片沉滞的背景音浪。
主宾席上,青岚书院的山长苏文瀚身着深青色儒衫,银髯飘拂,目光沉静地扫视全场。他左侧下首,端坐着一位面皮白净、气质却略显阴鸷的中年官员,正是新任不久的州府通判周文彬。周通判嘴角习惯性地向下撇着,眼神在人群中逡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仿佛在掂量着这偌大书院的分量。前任李通判及其党羽被连根拔起、革职查办的余波,似乎并未在这位继任者身上留下多少警醒的痕迹,反多了几分取而代之的志得意满。
“当——当——当——”
三声悠长清越的铜磬声自辩经台上传来,由书院司仪敲响。广场上所有的喧嚣如同被无形的利刃切断,瞬间归于一片深潭般的寂静。千百道目光齐齐投向高台。
山长苏文瀚缓缓起身,走到台前正中。他并未刻意提高嗓音,那平和却极具穿透力的声音便清晰地回荡在广场上空:“诸位大人,诸位贤达,诸位同窗。经者,常道也。辩者,明理也。今日盛会,非为争一时口舌之利,乃为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明圣贤之道于心。望诸君畅所欲言,各抒己见,以正视听,以启愚蒙。”
言简意赅的开场后,山长退回主位。真正的交锋,开始了。
辩题由山长亲拟,写在巨大的素绢上,由两名学子展开悬挂于辩经台两侧。
首题为:“天道昭昭,其运行有常乎?抑或惟人心是系乎?”
此问一出,如同投石入湖,激起千层涟漪。台上很快便站起数位年轻学子,引经据典,侃侃而谈。有坚持天行有常,不以尧存不以桀亡;亦有主张天人感应,人心善恶可动天听。然其言论虽有理据,却失之平直,或流于空泛,未能真正点燃台下听众眼中的神采。
直到那个身影从容步上台前。
林晏今日穿了一身雨过天青色的细麻深衣,玉带束腰,更衬得身形挺拔如修竹。他并未急于开口,只是静静地站在台前,目光澄澈平和地扫过下方黑压压的人群。那沉静的气度,自有一种无形的力量,让原本因稍显沉闷而起的细微躁动瞬间平息下去。所有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聚焦在他身上,连主宾席上的周通判,也不由自主地微微前倾了身体,眼神锐利了几分。
他开口,声音清朗如玉磬相击,不高亢,却字字清晰入耳:“《易》云:‘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此言天道之健运不息,非外力可易。然《尚书》亦云:‘民之所欲,天必从之。’”他稍作停顿,目光深邃,仿佛穿透了眼前的人山人海,投向浩渺苍穹,“小子愚见,天道有常,如日月更迭,寒暑相推,此其不易之体。然天道亦垂象示人,吉凶休咎,莫不因人心之感召、人事之得失而显。譬如水旱之灾,岂非天行?然究其肇因,或为人君失德,或为吏治不修,人心所悖,遂感召天变。故天道之常,在其运行之轨;天道之变,在应人心之诚伪。体常而达变,方为窥天道之堂奥。”
他引经据典,信手拈来,将看似矛盾的天道有常与人心感应之理,以“体常达变”四字精妙贯通,逻辑严密,圆融无碍。语毕,台下先是一瞬的绝对安静,仿佛连风都凝滞了,随即,如同春雷滚过原野,爆发出第一波由衷而热烈的掌声与喝彩。那声浪自广场中心席卷开来,连主宾席上几位矜持的老儒,也不由得微微颔首,目露赞许。
林晏神色依旧平静,只微微欠身还礼,目光流转间,不经意地掠过台下靠近辩经台左侧的一隅。
在那里,余尘垂首侍立。她今日穿着一身书院杂役统一的青灰色布衣,洗得有些发白,宽大的袖口遮掩着纤细的手腕。长发简单绾在脑后,只用一根最普通的木簪固定,几缕碎发柔顺地贴在光洁的额角和颈侧。她站得笔直,却又极力收敛着自己的存在感,仿佛一株生在石阶缝隙里最不起眼的青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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