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林晏论及“人心之感召”、“人事之得失”时,她低垂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如同蝶翼掠过水面。前世那些血火交织的画面——因上位者一念之差而倾覆的城池,因人心贪婪而点燃的无边战火,无数蝼蚁般在权谋倾轧中碾碎的生命……那些她曾亲身经历、刻骨铭心的“天灾人祸”——骤然翻涌上来,带着冰冷的铁锈味和焦糊的气息,狠狠撞入脑海。
林晏清朗的声音还在继续,传入她耳中,却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水幕。那些关于“体常达变”的精妙论述,在她心中激起的并非认同,而是一种更为复杂、近乎悲凉的共鸣。天道?人心?权变?她在尸山血海中挣扎求生时,何曾见过天道的“常”?所见唯有被权欲扭曲得面目全非的“变”!
一丝极淡的、近乎自嘲的弧度在她紧抿的唇角一闪而逝,快得无人能捕捉。她将头垂得更低,视线牢牢锁在自己青灰色布鞋的鞋尖上,那里沾了一点新鲜的泥土。所有的惊涛骇浪,都被死死地压制在那副低眉顺眼、沉默温顺的躯壳之下,不留一丝痕迹。
辩经台上,风云变幻。首题余韵未歇,第二题已高悬:“人性本善,抑或本恶?教化之功,可臻至善否?”
这题目更显锋芒,直指根本。台上唇枪舌剑,气氛陡然升温。林晏依旧是众人瞩目的焦点,他不疾不徐,从容应对各方诘难。他既肯定孟子“性善”之论为立教之根基,使人知羞恶、明是非;亦不回避荀子“性恶”之说的现实警醒,强调后天礼法教化、师友规箴的不可或缺。
“性如璞玉,善乃其质,”林晏的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清明,“然玉不琢,不成器。质虽美,失于砥砺,则蒙尘染垢,乃至滑向恶端。故教化之功,非凭空造善,乃拂去尘埃,显其本真,复以礼义雕琢,使其光辉粲然。此非一蹴而就,乃终身之功。”
他言辞恳切,思辨清晰,将看似对立的观点圆融统一,再次赢得满堂由衷的叹服。掌声如潮水般涌来,将他清俊的身姿衬托得愈发卓然不群。主宾席上的周通判,眼神复杂地盯着台上光芒四射的林晏,嘴角那习惯性的下撇弧度更深了些,手指无意识地在膝上轻轻敲击着。
然而,就在这片对林晏才华的赞叹声浪中,一丝不易察觉的暗流,开始悄然涌动。
余尘依旧垂首侍立,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林晏关于“性恶”、“礼法雕琢”的话语,却像冰冷的针,一根根刺入她的记忆深处。前世,多少冠冕堂皇的“礼法”,成了禁锢、戕害的枷锁?多少道貌岸然的“教化”,掩藏着最肮脏的权谋与掠夺?她曾亲眼看着一个满口仁义道德的“大儒”,为了家族利益,毫不犹豫地将亲生女儿推入火坑……那伪善的嘴脸,那以“教化”为名的冷酷,让她胃里一阵翻搅,指尖在宽袖中悄然掐紧。
辩经台上的激辩还在继续,渐渐引入第三题,亦是今日最具现实锋芒的议题:“为政之道,当恪守古制,奉为圭臬?抑或审时度势,贵在权变?”
此问一出,台上争论愈加热烈,渐趋白热。有人引《周礼》,言必复三代之治,祖宗之法不可变;有人则引《周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力主因时制宜,变通图强。
林晏立于风暴中心,神色却愈发沉静。他广袖轻拂,声音朗朗:“《诗》云:‘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恪守古制,乃立国之根基,不可轻废,此‘常’也。然世易时移,沧海桑田,若拘泥不变,则如刻舟求剑,反失其旨。权变之道,非背弃根本,乃是在固守大道的前提下,因势利导,损益斟酌,以求通达。譬如治水,禹之父鲧,堙堵为法,终致败亡;禹则疏浚导流,顺势而为,方定九州。此权变之要义,在‘度’与‘时’二字。失度则乱,失时则殆。”
他引经据典,以史为鉴,将“常”与“变”的辩证关系剖析得透彻而充满智慧。台下众人听得入神,纷纷点头。然而,就在林晏阐述“权变”之要在于“度”与“时”时,一直沉默侍立的余尘,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
权变……度与时……
这两个字眼,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灵魂上。前世,她亲眼目睹过多少次“权变”的盛宴?那些王侯将相,口口声声“度势”、“应时”,哪一个不是踩着累累白骨,用无数平民百姓的血泪与骸骨,铺就他们通往权力巅峰的阶梯?每一次所谓的“权宜之计”、“变通之法”,背后都浸透了普通人的绝望哀嚎!一股冰冷的恨意,混杂着滔天的悲愤,不受控制地从灵魂深处窜起,几乎要冲破她竭力维持的平静表象。她猛地咬住下唇内侧,直到尝到一丝淡淡的血腥味,才将那汹涌的戾气强行压回深渊。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楚,提醒着她此刻的身份与处境。她依旧是那个低贱的书童,一个连站在这里都显得多余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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